張愛玲的文字一向是犀利的,富有穿透力,有殺人不眨眼之嫌??杀娜丝倳懗隹杀奈?,不但因為張愛玲命途多舛,還因為那個年代的社會有太多可以被揭露的地方,和平的面具下有著泛濫的腐敗氣息。
曹七巧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她出生在一個以賣油為生的家庭,父母為了金錢,把她嫁到了世族姜家。與其說嫁,還不如說簽了賣身契,七巧做了姜家的二少奶奶,丈夫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身,死尸一般成天病在床上。她因為出身低賤而不受姜家待見,被眾人孤立的她如同一只無腳蟹。
七巧想必是懷念過去的。少年時,她坐在油店里當臨時掌柜,普通客人稱一斤半,熟人稱一斤四兩;還能在自家小院里,興致勃勃地為蘭花松土;穿著水藍的刺繡旗袍上集市買菜,賣肉的同伴偶爾喚她一聲巧姐兒,她便佯怒著,將鉤上鮮肥的肉拍到同伴臉上……
那青襟青袖的年代,再也回不去了啊。
她在姜家,遇見了三少爺季澤。劇情的發(fā)展可想而知,但七巧明白,要在姜家立足,她要有足夠的黃金,兒女情長根本不足為道,黃金與白銀如同磁鐵一般,牢牢將她粘住。
丈夫和老太太死后,姜家分家,七巧帶著女兒長安和兒子長白住在一座大院中,季澤來看望她,跟她敘舊,談著談著就說到了姜家房田的租賣。聽到這些,七巧怒火瞬間沸騰——她覺得姜季澤不過是在利用她,為了黃金。曾經(jīng)純真的感情在七巧心里變了質(zhì),在她心中留下了長久的陰影。她逼得兒媳芝壽抑郁而死,又親手掐斷了長安與童世舫的姻緣。她見不得別人幸福,不過是因為,她自己的一生不幸極了而已。
還是容若說得好。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七巧的不幸成就了七巧,姜家的勢利、污濁,不過是為了后來的惡毒埋了伏筆。她對金錢的渴望,是因為她迫切地需要一副架子撐起這一襲華服。七巧對季澤的愛是需要捧在手心里看的,因為它太脆弱、太難得;七巧對生命的恨是需要刻在墓碑上望的,因為它太毒、太刻骨。
人生無常。曹七巧孤獨而荒誕的一生,讓她分不清是非真假,被世俗套上了黃金的鎖。她知道她的娘家狠毒了她,她的婆家狠毒了她,她的兒女狠毒了她。她殺了好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天命。恨,成了七巧一生難以褪去的烙印。是命運之神握著滾燙的木炭,烙在她的靈魂上的。
當初,童世舫初見七巧時,印象是這樣的——一個矮而瘦的小老太婆,鷹一般犀利的目光,尖削的下巴,穿著素黑的旗袍盤扣長裙,由兩個高大的侍女扶著,夕陽中背光看著他(童世舫),更令人驚駭?shù)氖呛竺娴奈淖郑簾o緣無故地,他覺得這是個瘋子。
在姜家的漫漫四十載歲月,從豆蔻梢頭到年近花甲,世態(tài)的炎涼把七巧逼到了如今這副摸樣,向人世留下了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再美好、再令人沉醉的,都是過去的。難道執(zhí)念夠深了,就可以回到從前,重新看看那豐肥的、紅色的笑?過去了的不可能追得回來,生活是未來式,前面一定還有更好的。
芝壽抑郁而死了,絹姑娘生吞鴉片死了,鳳蕭自縊了……她們,他們,都是被七巧逼死了的人。七巧最后逼死的人,是自己。她脖子上的那把黃金的枷,被歲月越勒越緊,終至萬劫不復。
七巧的一生結(jié)束了,但結(jié)束就是開始,堅強地繼續(xù),才是最重要的。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還是容若說得好。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