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于緣分的故事,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故事是這樣的……
安婷又在鬧了。
但我已下定決心不再理她了。
她要鬧,由她鬧去。
我偏不相信她真的舍得去死。
她以前也是這個樣子,動輒就鬧自殺,尋死覓活,哭哭啼啼,不搞到我精神崩潰不罷休。她那戲劇性的自殺演出,諸如吃十顆八顆的安眠藥,在腕上割上淺淺一刀,關上窗戶開煤氣……結果當然都沒有死去。
起初是我不會讓她死,后來是她自己也不會讓自己真的死掉,只是,老用自殺這招來要挾我,她不膩,我都厭了。
不但厭,且很憎。
這實在是愛情的致命傷,可是,仍然不是我們分手的導火線。我絕不是一個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男人。雖則我對安婷的愛已逐日地平淡、消失,剩下的也僅僅是一種責任感,也就是這他媽的責任感,叫我忍忍忍忍忍忍……繼續(xù)和她同居下去。
開始和安婷來往的時候,我確實有和她結婚的欲望和沖動。
那時,我是愛她的。
噢不,形容得貼切一些,應該是我非常非常地愛她。
我愛她,愛到一個地步,對她千依百順,她的話,我視為圣旨;她一皺眉頭,我驚慌失措;她一下令,我萬死不辭;她一個微笑,我粉身碎骨。
我愛安婷,連命都可以不要。
她也幾乎要了我的命。
不過這是后來的事。
說回我初識她的那段日子:我是在一家會計公司做賬的,辦公室在二樓,樓下是家西餅店,安婷就在西餅店當收銀員。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吃餅干和蛋糕,所以樓下的西餅店開張營業(yè)了整整半年之久,我都沒光顧過,一次都沒有,也因此錯過了早認識安婷的機會。直至有一天,住在第一花園的姐姐打了個電話到公司來,叫我下班后上她家去吃飯,說是慶賀小外甥的三歲生辰。我答應了,下班時便準備去買個禮物,待下樓來,才曉得下著傾盆大雨,于是就站在西餅店門前避雨。因見櫥窗里擺滿各式各樣精致的蛋糕,心念一動,便推開西餅店門。門推處,我先還沒聞到濃濃的餅香,已經瞧見收銀機處的一張俏臉。
那晚上在姐姐家,我悵然若失,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對著送給小外甥的生日蛋糕發(fā)愣,腦海中浮動著伊人收錢的那一雙勻稱的手,有一種柔軟的美。我25歲的人,還是生平頭一遭失眠。伊令我神不知所在,魂不知所在。
第二天,我便展開追求的攻勢。
一日一束紅玫魂,一束十二枝,因為十二枝代表愛慕。
我足足送了半年,直至安婷示意停止,說是不如把買玫瑰花的錢省下給她做零用,我的玫瑰花攻勢才告一段落。當然,在我送花送到第九天,安婷便赴約了。第一次約會,我?guī)铰摪罹频甑男D餐廳吃西餐,后來送她回家,她跟我說了再見轉身就要進屋時,卻被我拉了回來,擁她入懷,吻了她,在那芬芳的夜色里。如此約會了三個月,安婷便已經是我的人,她把她的初夜給了我。那晚,我把整張臉伏在她的肩膀上,臉頰在那里輕輕揉搓著,無限的依戀。我向她求婚,她沒拒絕,卻也沒答應。但她表示不妨先同居一段日子。原本兩人都是租房住的,既然同居,我索性掏出一筆積蓄,付了頭期款項,然后又向銀行貸款,在姐姐所住的第一花園買了二手房,又裝修一番,便開始與她雙棲雙宿。
我們同居了整整三年。
頭一年,快活如神仙。
后來的兩年,都是我寵壞了她。所以稍有不順她意的時候,她便“發(fā)爛渣”了。
她發(fā)起脾氣來,簡直不可思議,摔化妝品、砸鏡子,純屬小兒科,最恐怖的是鬧自殺的時候。往往為了一點兒芝麻小事,她便用死來威脅我。
有一回,早上出門時答應晚上陪她看七點半的電影,但因為會計公司臨時加班,待回到家已是深夜一點了。剛踏進屋里,便嚇得我魂飛魄散,但見她一邊流淚一邊用我的剃刀正準備朝手腕處割下,若我遲回一分鐘,后果可不堪設想。
那次,我賠盡不是,另加一枚珍珠戒指,才使她破涕為笑。
還有一次,小外甥上門來玩,不慎打破了她的一瓶香水。她不由分說便是送上兩記耳光,我氣不過,說了她兩句,當下她便把自己鎖在洗手間里,久久沒有聲響。
我慌了,撞開門,已見她服下半杯的肥皂水,結果送去洗胃。這以后,我再也不敢講她一句不是。
還有一次,我如常地到西餅店去接她放工,但是店里的人說她有事先走了。那晚上,她過了十二點鐘才回來,害我等得又累又氣又餓,卻壓抑著不發(fā)作,只是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跟她說:“這么晚才回來,去了哪里呀?走私啊?”
她的反應是滿臉漲紅,大吼一聲,隨手抓了桌上一把水果刀,便朝胸口要刺下:“你不信我,我死給你看!”
我嚇得:“我信!我信!”
她這才放下刀子,帶著一抹陰笑冷冷地看著我。
安婷的自殺花招,三天五天耍一次,起初的確讓我心驚膽戰(zhàn),日子久了,便已麻木,表面上仍哄她,心底早識穿了她的把戲。
老實說,后來的那兩年同居日子,我煩都煩死,可是她那戲劇性的自殺演出,仍樂此不疲地鬧下去。搞到有時面對她,心里便起雞皮疙瘩,索性拿份報紙溜進廁所避難。是的,也只有那段坐在馬桶上看報的時間,千頭萬緒的煩惱才靜下來。
唉,如果不是與她有了肉體關系,因而有了責任,我早把她甩了。
這也是為什么后來我不再把結婚的話題掛在嘴邊的緣故。
婚是一定結的,只是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幸好安婷方面也沒催我。
到底,婚沒結成,我們便分居,噢不——分手了。
是我提議分手的。
因為我發(fā)現安婷對我不忠。
換句話說,我被戴了綠帽。
之前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盡管她常常借口外出,一出去就是好幾個鐘頭才回來,但由于實在怕了她那自殺的花招,她不在身邊,我樂得耳根清凈,也就沒去注意她的行動是否有異。反正只要我一出言干涉,她就會又是安眠藥又是開煤氣地鬧一鬧。說真的,我可經不起如此一再折騰,索性給她完全的自由。
我是在一次溫存時,因掃落了原先擱在床頭的安全套,于是亮起床燈要伸手朝地板上撿起,燈亮處,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安婷的胳臂上、胸脯上凈是圈圈的瘀痕。
不是我的杰作。
不是我,那還有誰?
一切已明明白白。
安婷在外面,有別的男人。
我沒有罵她,沒有摑她,只是冷冷地道:“安婷,是你對我不住,別怪我無情,我讓你多留一夜,明早你一定要搬走。”安婷也沒哭,也沒鬧,仿佛她那自殺的把戲再也派不上用場了。
一切都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那夜,我到姐姐處借宿一晚。翌日早上我回去,見安婷在收拾她的衣箱,把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安插在一摞一摞的衣裳里。
她自始至終沒看我一眼,沒說一句話,把一串鑰匙擱在桌面上,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我恢復了王老五的生活。
和安婷的一段情結束了,我不是沒有悲哀的,只是,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更濃。
可是姐姐并不這么想,她一口咬定我是在強顏歡笑,硬是要給我介紹女朋友。那女子,是姐夫一位同事太太的表妹,名叫潔兒。
潔兒,人如其名,不染一絲塵埃,干凈整齊得令人眼睛發(fā)亮。
她和安婷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一種女子。
安婷活潑、任性;潔兒沉靜、溫和。
姐姐要撮合這段姻緣。
可是安婷的陰影太深,對潔兒,我縱有好感,也不想操之過急。
慢慢來。
所謂的慢慢,是約會不密,見了面,也保持一段距離,除了過馬路挽她的手之外,我沒搭過她的肩膀,沒攬過她的腰,當然也沒吻過她。
如此三個月轉眼又過。
這夜,我和潔兒看完了電影,吃完消夜,又送她回家,再返回自己住處,都已是一點了。
門開處,我聽見一聲高一聲低的嗚咽。
是誰在我屋子里哭泣?
哭得那么凄哀、寂寞!
我亮開燈,但見安婷淚痕狼藉地蜷縮在沙發(fā)里。
我氣得兩膝不住顫抖,胸膛一股氣往上涌,惡狠狠覷著她說:“你怎么進來的?”
安婷低頭垂淚:“我……以……前……配……多……了……一……串……鑰……匙……”
我指著啟開的大門,下逐客令:“請……”
安婷向我露出乞求的眼光,聲音哀楚的:“我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來找你的!”
我認識安婷這么久,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灰敗、如此黯淡過。以前,她即使哭哭啼啼鬧自殺的時候,神情也帶著一抹強勢。
我冷哼道:“怎么?給男朋友甩了?回頭求我收留?”
安婷的臉色在一霎間蒼白如紙,她哽咽道:“……我……知……錯……了……”
我笑:“啊哈!知錯?以前我怎么一心一意待你!你卻反反復復用死來玩弄我!你要我原諒你,先學狗般用舌頭舔干凈地板,我才考慮考慮!”我話剛說完,安婷已是跪倒在地板上,真的學狗般伸出舌頭要舔去地板上的塵沙。我愈發(fā)氣炸了,趕前一步,把她扯起身,但覺手一揮,便往她臉上扇了過去。
那一記耳光非常響亮。
安婷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扶了扶墻方才站穩(wěn)了。眼看她半邊臉燒紅了,但只管撫著肚子呆呆的。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隆,怕已有三四個月了。
我怔了一怔:“你有了孩子?”
安婷的眼淚肆意地流:“四個月了,要打掉都嫌遲了,他又不認,他說不一定是他的,因為那時我和你還沒有分手……”
我氣呼呼地說:“要我吃死貓?我們每次都用安全套的呀!”
安婷哭得雙肩一聳一聳的:“我也是這么對他說,但他就是死不認賬,他趕我走,我現在沒地方去了……”
我這才注意到,角落里擱著的一只皮箱。
我氣得抖衣亂顫起來:“安婷!我們回不去了!”
安婷跪跌在我腳下,全身匍匐,頂額抵地,身子和哭音都在急劇地抽搐著:“我也是沒辦法才來求你,過去是我錯了,你讓我把寶寶生下,送人也好,賣掉也好,然后我們從頭來過……”
我仍然是那一句:“安婷!我們回不去的!”
安婷萬念俱灰的表情:“你不幫我,我死定了的!”
又是死!
又用死來威脅我!
我當下冷笑:“如果你想死,那我建議你上吊,上吊前最好也像藍潔瑛再‘義不容情’般化個濃妝,播段哀怨的小調,氣氛夠凄絕……”
安婷徑直地盯住我,那眼里,有震怒、有哀慟,以及更多的寂寞:“我死了,你會后悔的!”
我嗤之以鼻:“我后悔?你沒死,我才后悔!”
安婷顫巍巍地撐起身,怯怯地提起她的衣箱,走到門口,回過頭來拋下深惡痛絕的一句:“我就死給你看!”
我砰的一聲巨響關上大門。她要死,就讓她去死。
以為給安婷如此上門一鬧,會氣得輾轉難眠。不料剛上床,便呼呼入睡。
不過做了一個夢。
夢見安婷真的跑去上吊。
她上吊的那一副慘狀,要說有多恐怖便多恐怖;雙眼半睜著,臉色白得好怕人,眼圈和嘴角都是發(fā)灰的,烏色的半寸舌尖斜斜吐出唇邊。
我忘記我是怎樣從夢里醒轉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從夢里醒過來的。
與此同時,鈴聲大響,在萬籟俱寂的夜里,乍聽,只覺有一股不祥的陰氣圍攏過來。
我抓起聽筒:“喂!喂!”聽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鈴聲仍在響著。
我這才醒覺是門鈴響動。
開門,門外站著兩個警察。
“請問,你是沈安婷的家人嗎?”
“不是,”我心里只管一陣陣嗡嗡的發(fā)空,“但我認識沈安婷,她出了事?”
“她在附近的一間公廁上吊死了……”
“安婷呀,你死得好慘呵……”
“安婷,你怎如此傻……”
“安婷,你狠心叫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安婷,你一定死不瞑目的……”
“安婷呀!我的女兒呵!”
“安婷,我的寶貝心肝兒呀!”
……
我踏著沉重的腳步,一路上由安婷年邁雙親的呼天搶地的哀號聲音伴著,終于抵達醫(yī)院的太平間。
辦妥領尸手續(xù),安婷的尸體被推了出來。
安婷的老爸顫巍巍地撲上前,手劇抖地掀開蓋在尸體上的被單,凄慘地哭著,她老媽亦撲上前。
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過,安婷死后的樣子說要多恐怖便有多恐怖,一切就如我在夢中所見,她的雙眼半睜著,臉色白得好怕人……我感到毛骨悚然。
戰(zhàn)栗間,但聞安婷老媽一邊哀哭一邊驚呼:“女兒呀!女兒呀!你有什么心事未了,死了還握著串鑰匙……”她的背原本就佝僂得厲害,現在因為痛哭哀號,身體更蜷縮成了一團。我不覺一慟,眼光很自然便向尸體的手看去,這一瞧之下,我愈發(fā)滿心疙瘩,因為安婷的手仍緊握著一串鑰匙。
是我屋子的鑰匙!
她連死都要緊握著我屋子的鑰匙不放!
一陣不可抑制的驚悸,但更多的氣憤沸沸揚揚地直往上涌,頃刻間我也不假思索,踏前兩步抓起安婷那冰僵的手,要取回我的那串鑰匙。
但是任憑我用盡吃奶之力,就是扳不開她的手指。
安婷的老父哽咽地問我:“是你屋子的鑰匙?”
我點頭。
安婷的老媽淚眼婆娑:“她死都握著你屋子的鑰匙,分明一心一意要回到你身邊……”
和安婷之間的恩恩怨怨,尤其是從怎樣分手到她上門求助的經過,我都早已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的老爸老媽,當然,我建議安婷上吊的一節(jié)自是隱瞞沒講。安婷是獨生女,深得二老溺愛,在我們同居期間,我也曾多次陪她探望二老,而他們亦視我為女婿了,要不是后來安婷對我不忠,我的身份儼然是他們的半個兒子。只是現在,我和二老的關系多多少少有點兒尷尬。固然,安婷的死令我忐忑不安,但我自問也仁至義盡了,安排她老爸老媽來港領尸之余,也答應協(xié)助二老料理安婷的后事。
原本照二老的意思,準備把安婷的尸體運返鄉(xiāng)下埋葬。
但一切儀式則免除,因為安婷乃未出嫁的女子,且又是上吊而死,又懷了身孕,老人家迷信,若沒有死者的弟妹子侄等幼輩哭靈守孝,一旦進行吊喪、超度儀式,便會帶來噩運。
然而另一方面,二老也深信不疑,沒有經過超度便落葬的懷孕婦女,死后一定陰魂不散,尤其像安婷生前脾氣那么剛烈,死又死得那么慘烈,往后她鬼魂回來邪祟鬧事更是無可避免的了。
那到底要如何辦理安婷的后事才為妥當?
二老你一言我一句的,淌著淚在一旁商量了老半天,最后,走到我跟前來,雙雙跪倒,只差沒給我磕響頭。
我嚇得一連迭聲地:“哎呀,伯父伯母,你們快別這樣,我擔當不起!”
安婷的老爸老淚縱橫:“是我女兒做錯了事,我代她向你認罪。”
我一嘆:“都過去的事,算了吧。”
安婷的老媽哭得山崩堤決一般:“我知道你人好,你就好人做到底,你如果再幫我們這個忙,上天有眼,你會有好報的!”
我可真的是由衷之言:“能幫我一定幫的,畢竟我和安婷也曾經是一場……”
“夫妻”兩字,話到嘴邊,卻硬生生咽回肚里,改口道:“……相識……噢不……朋友……”自己都覺得好生尷尬。
見我答應,二老遂顫巍巍地撐起身,一人拉住我一只手,異口同聲道:“我們就知道你一定肯幫忙的!你真的是大好人!”
“到底還要我?guī)褪裁矗?rdquo;二老忽然你推我讓起來。
“伯父伯母,有什么事不妨直言,是不是錢方面有問題?抑或希望我陪你們送安婷的棺木回鄉(xiāng)一趟?”
“如果你同意的話,安婷的尸體也不會運回鄉(xiāng)下落葬了。”安婷老爸如是道。
“怎么?”我打了個錯愕,“改變主意了?”
“我和老頭商量過,”安婷媽囁嚅道,“安婷死得那么慘……況且又……大了肚子……死后會是猛鬼的……要是你……肯幫這個忙……用……用……她丈夫……的身份……給她開喪……讓她的陰魂……有個歇宿地方……九泉之下……便能安息……我和老頭兒……也不敢過分要求……你給她立個祭祀牌在家里……但求你認了她是你妻子……別讓她做……無主孤魂……她的尸體火葬后……骨灰寄放……在廟里也無妨……你也不……吃虧的……你以后照樣……可以……娶老婆……”
我聽罷,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的女兒的……性格……我最清楚的……”安婷的老媽自管自道,聲音都抖了,“……她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去上吊……死后……還給……報紙登了新聞出來……她這么好勝愛面子……的脾氣……怎吞得下……此番恥辱……她的……鬼魂……一定不肯……罷休……的……”
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我們也只是打算弄個簡簡單單的儀式,把安婷的尸體先送到香港哪一家的殯儀館都好,找喃嘸佬超度,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頭發(fā),之后折斷梳子,便等于承認她是你的妻子。她只要有了這個名分,便能堂而皇之地進入六道輪回投胎做人去,要不,黃泉路上便又多了一個厲鬼兇魂的了……”
聽得我一顆心牽痛、扭曲著,也不曉得是怕,還是憐。
“好吧!我答應你們。”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吐出這番話,說完,但感背脊上涼颼颼的,原來是流了滿背的冷汗。于是在商議后,便決定先把安婷的尸體移至殯儀館,接著也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準備妥當了,我便讓二老守著安婷的靈柩,自己先行返家打個轉,稍后再趕至殯儀館去。
如此折騰了大半天,我業(yè)已累垮,一上床,便呼呼入睡。
做了一個夢。
夢見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具質料粗陋、價錢便宜的棺材進入殯儀館:棺材是杉木的,手工很粗,棺材面也沒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剛干,烏沉沉的,一點兒光澤也沒有。棺材倒是標準樣式尺寸,長長地橫在廳中央,頭尾翹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死去的安婷凈身換衣裳,于是我又到后面燒了一鍋熱水,加些冷水,調到溫熱適中。接下來的工夫,是準備把安婷的尸體揩抹個干干凈凈,她的尸體已經冷涼了,噢不,形容貼切一點兒是早已僵硬了,且已泛了一層黑藍之色。我脫下她身上外面罩著的白袍,可是白袍太窄,加上她腹部又隆起,所以不容易剝掉,因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凍,要勉強扳起來才行。最后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將白袍前后齊中間剪開,才將兩半白袍慢慢從她手上褪了下來。我卷起了袖子,便開始替安婷揩抹起來,先由她的臉孔抹起。很奇怪,毛巾覆在她眼部輕輕抹下,她那原本半睜的雙目便完全合上了。接著毛巾揩到她嘴角處,瞬間,她那原本斜斜吐出唇邊的半寸烏色舌尖,也縮回口里去。然后我又抹到她的手,那只仍緊握著我屋子的一串鑰匙的手,但任憑我怎么揩怎么扳,她那五根手指依然紋絲不動地呈握拳狀。我不覺泄氣,猛抬眼,觸及先前擱在一旁的利剪,也不假思索,用剪刀尖端去扳開她的手指,無效,把心一狠,利剪便朝她手腕處剪去,出乎意料地順利。于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緊握著一串鑰匙的手掌,連掌帶鑰匙往窗外用力一拋,尚能聽見鑰匙在窗外半空響動的聲音。至此,我一塊心頭大石開始放下,正想輕松地轉身大踏步而去,才邁開兩步,身后有一熟悉的聲音響起,噢!是安婷的聲音,她在說:“你還沒替我梳頭折梳,叫我怎去見閻王呵?”轉頭處,但見安婷依舊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不過,她已經合上的雙眼恢復了原來那半睜著的樣子,以及已經縮回口里的烏色半寸舌尖亦再吐出唇邊,還有……她臉上有兩行水漬,恐怕是眼淚吧。
我忘記我是怎樣從夢里醒轉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從夢里醒過來的。
與此同時,鈴聲大響,在暮色漸濃漸浸的光景,乍聽,只覺有一股不祥的陰氣圍攏過來。
我抓起聽筒,“喂!喂!”聽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鈴聲仍在響著。
我這才醒覺是門鈴響動。
開門,門外站著姐姐。
“噢!是你,阿姐。”
“我找了你整天,都不見你人影,打電話去會計公司又說你沒上班,來了幾趟又不見你回來,”姐姐瞧了我一下,“你是忙沈安婷的后事去了吧?”
“嗯。”
“尸體領了?運回鄉(xiāng)去了?”
“領了,不過停放在殯儀館,明天中午火葬。”
“為什么不是直接運回鄉(xiāng)去落葬?”
“她老爸老媽的意思,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份,給安婷開喪,別讓她做個無主孤魂……”
我話還沒講完,姐姐已厲聲打斷:“你答應了?”
“嗯。”
“你瘋了你!”姐姐大吼。
“有什么不妥?”其實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在亂著。
“當然是大大的不妥!”姐姐焦灼多過指責,“阿弟,沈安婷是你的舊女友,她現在上吊死了,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幫她老爸老媽料理她的身后事,這也是應該的。但幫人也要有個限度,有分寸才可以呀!”
“怎么沒分寸?”我仍嘴硬,心底卻抖痛。
“像沈安婷這么一個脾性,加上她又是這么個樣子死去的,不消說鬼魂一定很猛的了,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搞不好,弄得家里雞犬不寧,人仰馬翻!”
“我想……安婷不至于這么猛鬼吧……我?guī)土怂?,她理?hellip;…得以安息……”
“沈安婷的厲害你又不是沒領教過?她生前已是氣焰囂張,死后更不得了!”姐姐一邊講一邊直跺腳,“我以前有個同事,就是那個娶了個暹妹的彼得,你也見過的呀。彼得的弟弟有個女朋友,兩人不知怎的鬧翻了。那個女的后來服了除草劑死掉,彼得的弟弟好生內疚,便答應娶那女的亡魂,把她的尸體領回家,用丈夫的身份發(fā)喪。結果他一片好心,換來的是一世的禍端。那個女的醋性好大,只要彼得的弟弟跟哪個女人要好,鬼魂便上來大鬧一場,搞得現在彼得的弟弟都絕了結婚的念頭,也不敢和任何女子親近,怕害了對方。那女的鬼魂曾經把彼得的弟弟所交的幾個女朋友,折磨得死去活來,如果不是擔心家人受累,彼得的弟弟早把那女的神牌砸個稀爛了!”
我冷汗淋漓:“果有此事?”
“你是我弟弟,我騙你干嗎!”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安婷的老爸老媽……”
“你又沒有白紙黑字簽了同意書,怕什么反悔!”
“他們兩位老人家一定會很傷心很失望的……”
“他們傷心失望,好過你惹禍上身送了命!”
“阿姐!”但覺一股寒意直上心頭、腦門,我哆嗦道,“安婷臨死還緊握著這屋子的一串鑰匙,任憑我竭盡所能,都沒辦法扳開她的手指取回那鑰匙,我怕她會摸上門……”
姐姐的臉色倏忽蒼白如紙,欲言又止,終于頹然喟嘆:“有件事,我原來不想讓你知道,怕你聽了會害怕……”
“什么事?”
“沈安婷上吊那晚,她曾打電話到我家去,她說她也打了給你,可是你不肯接聽……”
我打斷姐姐的話:“她打來的時候,我一定是在睡夢中,沒聽見電話響。一定如是,一定。”
姐姐繼續(xù)說:“沈安婷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她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說你做人太絕太狠,以前疼她如珠如寶,現在卻見死不救,不但見死不救,還叫她去死,最好是去上吊……”
我垂下頭。
姐姐仍在說,只是聲音漸沉漸硬:“……沈安婷最后在電話里發(fā)下毒誓,她說要死給你看,化了鬼也不放過你,噢不,我說錯了,她是說化了鬼回來要殺掉你的女朋友。你交一個,她殺一個,讓你一輩子痛苦,以泄心頭之恨,她要我把這些話轉告你……”
我頓時感覺從頭發(fā)至足尖都浸在冰海里般,僵痛痛,涼繃繃。
“阿弟!”
“阿姐……”
“我想只要事前我們做了些準備工夫,而你又沒有和她扯上什么關系,沈安婷再猛鬼,也惹不起的!”
“怎樣個事前準備?”
“屋子里供奉幾位大神,大門貼道神符,就一勞永逸嘍!只要你和沈安婷無正式名分,她進不了你屋子里的!”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動。
我開門,但門外無人。
可是鈴聲仍在響著。
“瞧你失魂落魄的,是電話響呀!”姐姐道。
“喂!”我拿起電話。
是安婷的老爸打來的,電話的那一端,傳來他那喉頭嘎嘎的聲音:“哎呀,你快來殯儀館呵,安婷眼睛一直不停地流淚水。我聽人說過,尸體流眼淚是死者撇不下世間最親的人。我和老太婆對著她尸體說了半天的話,她眼睛仍然不合上,她淚水依舊流,我想她一定是等著你早點兒過來替她梳發(fā)折梳……”
我五內如焚,十萬火急地趕去殯儀館。
姐姐也一路跟著。
一切果如安婷的老爸聽言,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淚水,濕透了臉,濕透了頸項,連衣領也濕了一大片。
安婷的老媽伸出一只顫抖的手來,那干枯的手里,原來握著一把梳子,只聽她哽咽地朝我道:“你就現在一邊給我阿女梳頭,一邊跟她說些好話,她一定不會流淚的了,她一定能安心去的了……”
我接過梳子,手也抖,心更抖。
正思量要怎么開口,姐姐卻從我手中奪過梳子,遞還給安婷的老媽。
姐姐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伯母,我阿弟是萬萬不可以替沈安婷梳頭折梳的!”
二老的臉色大變,同時脫口而出:“為什么?”
姐姐板著臉如是回答:“也不為什么,總之我阿弟就是不能夠娶沈安婷的亡魂!”
安婷的老爸激動得氣喘喘地道:“可是你弟弟已答應了的……”眼光朝我看來,那眼里,有痛、有氣、有傷、有哀,以及更多的絕望。
安婷的老媽沙啞地道:“答應了臨時又反悔,安婷會死不瞑目的……”
“你們不用如此嚇唬我阿弟!”姐姐惱怒地道,“沈安婷在生的時候,原是她自己做錯了事對不起我阿弟。她如今死了,我阿弟還肯幫忙料理后事已是仁至義盡了。你們居然得寸進尺,三分顏色上大紅,要我阿弟吃死貓娶你們死去的女兒,太過分了呀!”
“我們沒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呀!”安婷的老爸那蒼斑滿布的臉上充滿了困頓、疲憊的神情,喃喃說道,“是他自己答應的呀,那頭答應了,這廂又找出做姐姐的向我們兩個老的推搪……”
我垂頭,不敢出聲。
“阿伯!”姐姐的聲音,像開動的機關槍橫掃過去,“你這么說就不對了,雖然你們兩個老人家沒用刀子架在我阿弟的脖子上逼他,可是你們跪在地上猛磕頭硬是不肯起身,我阿弟心有不忍呀,他因為是好人,所以答應了。他年紀輕,不懂避忌,不分輕重。我是他的親阿姐,我沒理由看著自己的弟弟做這門子的傻事,是我不肯讓他娶沈安婷的亡魂為妻的,你們要責怪,就責怪我好了。即使沈安婷死不瞑目要報仇泄恨什么的,也請找我好了,不關我阿弟的事。只不過我在這里也把話說得清清楚楚,要是往后沈安婷的鬼魂斗膽上門邪祟,我們也會不客氣的!”
安婷的老爸劇烈地嗆咳起來,一張臉漲成紫紅,很久都沒有止咳的跡象,且弓著身子嗆咳。我不禁有點兒擔憂,恐怕他咳岔了氣,卻又沒勇氣抬頭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面容。
安婷的老媽捶著大腿哭道:“罷罷!就當作我們沈家前世造了孽,今生得報應!安婷她歹命,我們兩個老家伙苦命呵,臨老那幾年都沒好日子過……”
姐姐的態(tài)度也放軟下來:“阿伯、伯母,我不肯讓我阿弟做你們死鬼女兒的老公,也有我自己的苦衷呀!換作阿弟是你的寶貝兒子,死去的沈安婷是人家的女兒,相信你們也不會讓自己的兒子這么做的。更何況,我阿弟和沈安婷早三個月前就分了手,已是各走各路兩不相欠了的。沈安婷生前,再怎么對不起我阿弟,她人都死了,一切也都算了啦。但是要我阿弟再吃虧,你們二老問良心一句,怎過意得去呀!我阿弟雖沒娶你女兒的亡魂,往后也一樣會關照你們二老的,有空會去你們鄉(xiāng)下拜訪,有事會幫你們的忙……”
“你們走吧!”安婷的老爸喉頭哽哽的,“我們姓沈的也不用你們關照!更不用你們幫什么忙!”
“走哇!”安婷的老媽淚水縱橫的,“我女兒的身后事,再也不勞你們操心了!”
姐姐不由分說,直扯著我,便要大踏步離開殯儀館。
就在轉身踏步間,殯儀館里忽然旋起陣陰風,戀戀不舍地繞我們姐弟直回旋。跟著是外面響起雷電交加的聲音,大風雨來了,那一聲轟雷的音響,乍聽,像極了一個女人帶著悲號的呼嘯,漸漸地變成了一種輾轉的呻吟。
我的腦子里立刻印上了無可抑制的恐怖。
當我跟姐姐的眼光接觸,迅速想到是怎么回事。
安婷火了!
我像觸電一樣霎時打了一個猛烈的冷戰(zhàn)。
我的肉眼雖是瞧不見,雙手也摸不到,但殯儀館內的氣氛可真是陰森詭異,可以感覺到那股強大的壓力,也可以確定安婷此刻絕對就在大發(fā)雷霆!
我本能地一聲聲地發(fā)出尖叫,跌跌撞撞地沖出殯儀館,逃到外面。在嘩嘩的雨聲中,腳下猶自不停地奔跑著。姐姐在后面追了上來,撐起傘遮我一把,我這才停下來喘著氣。回頭望去,那間殯儀館灰禿禿地矗立在一片灰茫中,更顯得陰森寂哀。
車上,姐姐嘀咕著:“阿弟!你怎么怕成這個樣子?”
我心亂如麻:“不怕是假的!”
“怕!多多少少一定會的,”姐姐沒好氣地,“可是只要你回心一想,你又沒虧欠她!有什么好怕的!相反的,是她虧欠了你!”
“話雖然是這么說,”我六神無主,“可是她之所以跑去上吊,都是我害的呀!”
“什么你害的!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
“阿姐,剛才在殯儀館里,我感覺到安婷發(fā)火了……”
“她發(fā)火又怎樣?難道只有她會生氣?我們也可以發(fā)火的呀!她被搞大了肚子要你吃死貓,你不肯,這是人之常情。她怨得了誰呢?到她上吊死了,又想撿個便宜做我們家的鬼,你不肯,這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怨得誰呢?要怪的,是她自己不爭氣!”
“阿姐,你說……安婷會不會……回來……鬧……”
“她要是回來鬧!我也有治她的方法!俗語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阿弟,你即使沒開口叫她去上吊,她最后在走投無路之下,一樣也會去尋死的!你要怕,也怕不來的,索性就豁出去。她斗膽回來鬧,我就有本事叫她永不超生!”
“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敢想下去,愈想愈是驚魂,且一顆心抽痛著,仿佛有把銳利的刀子搠入我的心臟里似的。
到了家,我先去沖個涼,待洗澡出來,已見有鎖匠在換門鑰匙了。
“不必這么緊張換鎖吧!”我跟姐姐如是道。
“你懂什么!”姐姐白我一眼,“事不宜遲。”
家里大門小門都換過了鎖,鎖匠一走,姐姐舒了口氣說:“好啦,你可安心睡覺了,待明天,我先去廟里討幾張符貼貼,再多一個禮拜的,便可供奉關帝、觀音菩薩等的神位了,你愈發(fā)高枕無憂啦!”
“阿姐,”我小聲抗議,“換過了鎖,貼幾張符也就夠了,我不想屋子里弄成神壇般!”
“怎么?你現在不怕了?”
“怕是有點兒怕的,不過,家里弄成神壇般,我心里好不舒服!”
“那么,就算啦,照你意思做好了。”
姐姐走后,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極難入眠,迷迷糊糊入睡已不知是什么時候了,接著是一個接一個短暫、雜亂而完全不連貫的噩夢,每一次都是很快地驚醒又很快地入夢……翌日起身,心里始終不得安寧,也沒去會計公司上班,直接到殯儀館打個轉。
然而安婷的老爸老媽已不在。
連安婷的尸體也被運走了。
我找到一個老雜工,塞給他一些錢,問道:“那姓沈的老夫婦一大清早就把他們女兒的尸體運走了?”
老雜工清一清喉嚨,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朝我打量了下,才道:“哦,你說那姓沈的老夫婦?不是一大清早走的,是昨晚深夜走的!”
“昨晚深夜走?”
“是呀!”老雜工一邊搖頭一邊道,“他們深夜找來車子把他們死鬼女兒的尸體運回鄉(xiāng)間呀,先生昨晚你如果在場的話,包管你也喊怕怕……”
我的心像被搠了一刀,情知不妥。
果然。
老雜工滔滔不絕地敘述:“我在這殯儀館做了三十多年,都沒見過那么駭人的事情!那姓沈的女死者,分明死不瞑目呀!七八個人都抬不起她的尸體放入棺木內。那些抬的人都說,她的尸體重得像座鐵山。這還罷了,她的尸體被移動時,她手里握著的那串鑰匙叮叮當當作響,聽起來好恐怖,像招魂似的。還有她眼睛微張著,一直流眼淚,舌尖又斜斜吐出唇邊,她的肚子也好像更脹了……”
我打斷他的話:“那后來尸體到底抬不抬得動?”
老雜工口沫橫飛地續(xù)道:“本來是抬不動的呀,后來有個老經驗的便建議由姓沈的那個老頭子,靠攏著自己女兒的尸體旁也躺下來,連老頭子也一并抬進棺木里,這樣子才能順利地將那尸體擺進棺材內。后來那老頭子從棺木里爬起身時,我瞧得再清楚不過,尸體的眼淚也不再流了,只是雙眼卻張凸著好怕人呀。后來大家又建議,為避免路途上又生風波,不如趁快封棺。哎呀先生如果你在場的話,即使閉著眼睛不瞧,光聽那聲音,也會嚇得腳軟呀!你不知道呵!那鐵錘敲擊的聲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聽著就像在自己的天靈蓋上敲打似的,而隨著咚咚咚的敲響,棺材里頭傳來一聲高一聲低的嗚咽,分明是那尸體在哭呀!后來……”
我感到寒意凜凜:“后來又怎樣了?”
老雜工猶有余悸地道:“那姓沈的女子是大著肚子上吊的呀!咋不猛鬼呀?車子載著她的尸體,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駛,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顛簸,車子還未開至路口引擎就死了火。后來只好叫姓沈的老頭子趴在棺材上面,車子才能順利地開動??蓱z那老頭子,要如此趴在棺木上面四五個鐘頭才能回到家呀!都一把年紀了,萬一不支一昏厥一摔跤,恐怕就這么完了!可是不這樣又不行呀,他死鬼女兒的尸體抬不動載不動,他如果不照古老的方法去做,時間一耽誤,恐怕他女兒錯過落葬或火化的時辰,沈家就一世行噩運了,不只他們兩個老的沒安寧日子,也禍及無辜……”
我心劇跳,如擂鼓地回到會計樓上班去。細碎的騷亂和紛擾,到處人影憧憧,晃動著趕赴的腳和揮舞的手,聲音在頭頂上嗡嗡地響,周遭的顏色是一陣黑、一陣藍、一陣灰的……
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已躺在自己的床上,是公司的同事送我回來的,見我醒轉,才離去。
不知何故,同事一走,整間屋子仿佛也變大了似的,顯得我更無助、寂寞、孤獨。
我告訴自己千萬遍,不要再去想安婷的事,然而安婷的影子,像一只認著路的狗,又找到我這兒來了。
我站也不是。
我坐也不是。
我躺也不是。
最后,我在抽屜里搜出好幾粒以前安婷留下來的安眠藥。
眼下,我告訴自己說,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陰影將完全消失。
藥力發(fā)作,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姐姐,還有安婷的老爸老媽,我們四個人一齊扛著安婷的靈柩上山墳。
那座山墳,好高好高,要步行一大段彎彎曲曲的山徑才能到達。那條山徑像一條大蟒蛇般一直蜿蜒到山頂,放眼望去,墓地里一座山,舊塋新冢成千上萬重重疊疊,沿著山坡一排又一排,擠得滿滿的。整個弧形的山谷里,高高低低,矗立著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林,靜沉沉的,罩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涼中。我們四個人扶靈上山,分開左右兩排,左邊由安婷的老爸帶領,姐姐殿后。右邊是安婷的老媽領先,我在最后扶持。從半山到山頂這段山徑,相當陡斜,石級崎嶇不平,忽高忽低,我們四個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不會左右顛簸,所以落腳都很謹慎,一步一步。然而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傾斜度愈大。我和姐姐居后,肩上的重量愈來愈沉,漸漸往下壓,我的面頰緊緊抵住那粗糙的棺木,肩胛骨已經給壓得隱隱作痛起來,汗水開始從頭上背上冒了出來。一行四人,蹭蹬了半天,才爬到一半。大家都開始有點兒不支了,仍默默地爬著,聽到彼此的喘息聲。突然,我的右腳一滑,腳底下踩到一塊松動的石頭,一個踉蹌,我右腿便彎跪了下去,于是整具棺木壓在我的左肩上,向我傾滑下來。我肩上感到一陣徹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像嵌進了我的肉內一般。我眼前一黑,痛得淚水直流,幾乎支持不住,整個人將往后倒去,心一急,也顧不得痛楚,用肩在上拼命將傾滑的棺木抵住??墒墙憬懔Φ啦粔?,托不住棺尾,撐不起,掙扎著,于是棺木砰的一聲巨響,摔了下來。
就在我肩膀上感到一扯一扯一陣陣痙攣似的劇痛的同時,我赫然驚見,翻飛的棺蓋下的棺木內,并沒有安婷的尸體!
并沒有安婷的尸體!
我忘記我是怎樣從夢里醒轉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從夢里醒過來的。
與此同時,鈴聲大響,我愈發(fā)魂飛魄散。
我跌跌撞撞地去開門,門外,不見人影。
可是鈴聲仍在劇響著。
我這才醒覺是電話響。
我抓起聽筒,電話的那一端,傳來安婷的老爸那喉頭哽哽的聲音:“哎呀死火了!安婷的靈柩抬到山墳,半路棺木給摔了下來,棺蓋都掉了,棺木里并不見安婷的尸體!安婷的尸體不見了呀……”
我直如萬箭穿心,五雷轟頂。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一陣鑰匙在匙孔里扭動的聲響,可又開來開去開不開。
那串鑰匙還發(fā)出叮叮當當的聲音……我在恐怖的意識中,感到一陣陣目眩膝軟、驚心動魄,再度昏厥過去。
在迷迷糊糊中,我感到好像有千只手萬只手在拉扯著我,同時有千把刀萬把刀在分割著我,有一種被絞筋、撕裂的痛楚,從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睜開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床前有一個影子。
一個白色的影子!
??!安婷。
沈安婷!
是沈安婷!
她來了!
強烈的燈光使我頭痛欲裂,我掙扎著要起身。
并發(fā)出一聲聲慘烈的尖叫,自己聽著都毛骨悚然。
就在這時候,感到有一雙溫暖的手按倒我,一個細致的、輕柔的,而又焦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快別起來!好好地躺著,你在發(fā)著高燒呢!”
我努力集中目力,才看清楚那白色的影子并非沈安婷的鬼魂。
原來是潔兒。
“你怎么會在這里的?”我虛弱地問。
“我在街上碰見你姐姐,她都告訴我了,于是約了一起來你這兒,臨時她又說漏了東西要買,把你這兒的門鑰匙交給我,讓我進來先坐一會兒。我一進來,便見你暈倒在地上。”潔兒一邊回答,一邊用冷毛巾壓在我的額上,不斷幫我拭去臉上的汗。
我還待問,姐姐剛好捧了臉盆進來,見我醒轉,便上前道:“阿弟,你把老姐嚇壞了,你一直發(fā)高燒,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啦!”
她努努嘴,繼續(xù)說:“潔兒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我叫她回去睡一陣或在廳里歇會兒,她也不肯,還特地請假幫我照顧你呢。你沒看到她手上的傷痕,昨天我趕來你這兒時,見她好心要攙扶你上床,你卻把人家推倒在地板擦傷了皮膚。你發(fā)燒的時候,口口聲聲喊著沈安婷的名字,喊打喊殺的,叫得那么響,屋頂都要給掀掉了!”
我顫聲:“阿姐!”
姐姐搖頭:“你別自己嚇自己!沒事的,沒事的!”
我哆嗦道:“阿姐!沈安婷的尸體不見了!”
姐姐的臉色霍地全白了:“你怎么知道?”
“是沈安婷的爸爸打電話來說的。”
“會不會他編造出來嚇唬你?”
“不會的,我也夢見她的尸體真的不見了。”
“做夢的事,豈可當真?”
“可是殯儀館的老伯也告訴我,沈伯父準備把安婷的尸體運走時,她的尸體重得像座鐵山,勞動七八個大漢都抬不動;還說她手里握著那串鑰匙不斷叮叮當當作響;還說她眼睛更張凸著,一直流眼淚,肚子也好像更脹了……”
“那后來……后來尸體可抬得動?可運走了?”
“本來是抬不動的,后來沈伯父就照著古老的關目,權充死的是他,靠攏在安婷的尸體旁平躺下來。連他也一并抬進棺木。后來……后來車子運載著棺木上路時,我聽殯儀館那老伯說,明明車子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駛,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顛簸,還頻頻死火,后來又只好叫沈伯父趴在館材上面,車子才能順利開動……”
“哇!如此猛呀!”
“是呀!”我說話的時候,也禁不住周身一麻,出了一身冷汗,“我剛才夢見沈安婷的尸體不見了,便驚醒過來,才一睜眼,沈伯父的電話便到了,我甫擱上聽筒,便聽見門外有一陣鑰匙在匙孔里扭動的聲響,卻又開來開去開不開,那串鑰匙還發(fā)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一定是沈安婷不見了的尸體摸上門來了,我這里的門匙換了,所以她開來開去總是開不開……”
“那是我!不是沈安婷!”潔兒這時急道。
“潔兒,你不明白沈安婷的為人,她不會放過我的,你不用好心安慰我。”
“不!”潔兒道,“我不是安慰你,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姐姐塞了一大串鑰匙給我,我都弄不清哪一把才是你這兒的門鑰匙,只好一把一把地試。當我把門給開了的時候,便見你暈倒在地上了,幸好不久你姐姐也趕來了,不然我都不知怎么辦……”
“阿弟!”姐姐沉聲道,“沈安婷再猛鬼,我們也不用怕她!”
“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沈安婷要是真的鬧上門來,她做初一,我做十五!”
“她是鬼,我是人,人怎與鬼斗?”
“你不要整天神經兮兮的自己嚇自己!俗語都說:‘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沈安婷除非想永不超生,不然,哼哼……”
“阿姐!”
“嗯?”
“那些辟邪驅兇的神符,你都拿了嗎?”
“都拿了,也全給你貼上了,門窗各一張,你枕頭底下也有,那些撒在你屋子里的米粒和茶葉你暫時別掃掉。還有,我又找人給你寫了厚厚一沓的《金剛經》,我也想找人來你這兒念大悲咒,沒事的了!沒事的了!”
“真的沒事,我便安心了,即使減壽也情愿。阿姐,你不知道這幾天我都要崩潰了!”
“啐啐啐!”姐姐一迭聲地呸道,“大吉利市!阿弟你胡說什么!”
連潔兒也給逗笑了。
說真的,給沈安婷的事這么一折騰,我再見到純純的潔兒時,馬上萌發(fā)一股恍如隔世的撼心動容,感覺與她親近了三分。一定是我的感情在自然間流露了出來,不然姐姐不會識趣地說要走了。
姐姐一走,剩下我和潔兒兩相對。
“潔兒!”
“嗯。”
“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我連累了你?”
“你怎會連累我?”
“沈安婷臨死前,發(fā)誓我交一個女朋友她就殺一個。”
“嘻。”
“你笑什么?”
“我笑你這么一個大男人也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那你的意思是說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我沒這么說過。”潔兒嬌羞地嗔道。
“我不管,我當你這么說了!”
“你好霸道!”
“那我就霸道給你瞧!”我把潔兒迅速地擁入懷里,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一吻。
她先是掙扎,繼而軟化,半晌,才喘息道:“你呀!發(fā)著高燒的呀!睡了一天一夜沒刷過牙,口臭死了!”
我開心地哈哈大笑。
也不曉得到底是愛情的魔力大,還是姐姐從廟里討回來的神符湊效,抑或是那本《金剛經》威力無比,總而言之,隨著高燒退了之后,仿佛一切陰霾也一掃而光,我的人又恢復了昔日的清爽開朗,龍精虎猛了。
我和潔兒的感情直線上升,自不在話下。
轉眼,半月又過。
這天,是潔兒的生日。
要買什么生日禮物送她好呢?玫瑰花?蛋糕?巧克力?或是一枚戒指?簡直費盡心思,潔兒不像沈安婷,老愛獅子大開口,送她禮物,愈貴愈能討她歡心。以前每次鬧自殺之后,我總要買項鏈買手表,或者什么名牌貨的禮物熨平她的情緒。但我知道,潔兒絕對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子,她是那類追求浪漫、溫馨的有情趣的人。
噢,對了,記得她說過,喜歡聽風鈴吹動的聲音,清清脆脆的聲響好比情人的呼喚。
我何不送風鈴給她?
且一送,就送半打。
半打同款式的風鈴,掛在她屋子里每一個窗口處,風掠過,那重重復復、清清脆脆的聲響,就好比我在親昵地喚著她的名字,這該多浪漫又溫馨呀!
于是打定主意后,我買了半打那種同是五層五角塔形,而每層皆不同顏色的風鈴,另外又買了一大束紅玫瑰,便在約定的時間,上潔兒的家。
我還是第一次踏進潔兒的屋子,往常,我都是送她到門外便離去。
我甫踏進門,就聞到一陣陣刺鼻喉的殺蟲水、滅蟻粉的氣味。我第一個反應是嗆咳起來,第二個反應是不停地淌鼻涕。我的手只不過輕輕在椅背上搭了一下,然后在堵嘴、擦鼻涕的時候觸及眼睛,一雙眼睛頓時痛得睜不開。
“潔兒,你怎么搞的?你在屋子噴了些什么、撒了些什么?真要命呀!”
“我在屋子里布滿強力的殺蟲劑和滅蟻粉。”潔兒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我最怕虱子,又討厭螞蟻、小蟲之類的東西,還有那些在板縫間蠕蠕爬動的白蟻,想起都惡心,所以我在屋里布下天羅地網,叫它們尸骨無存。”
我環(huán)視屋內四周,這才發(fā)現,不管是地板、桌面、柜子,一切家什和擺設,全都一塵不染。噢!不,形容得貼切一點兒,全都讓她從干凈抹到光亮,從光亮又抹成光光亮亮的。我端詳再三,找不到一絲瑕疵。
“呵,潔兒,你有潔癖?”
“潔癖不好嗎?難道要臟兮兮才好?”
不是不好,但潔到一個地步,弄得整間屋子全是殺蟲劑、滅蟻粉的辛辣味,我可要喊救命。當然當然,和沈安婷的兇悍比起來,潔兒的潔癖也不算什么了。
老天!被潔兒的潔癖的事一打岔,我都差點兒忘了來此的目的。
于是奉上禮物、玫瑰花,還有我的祝福:“潔兒,生日快樂!”
“謝謝。”她在我的臉頰上輕吻一下。
“拆開來看看我送你什么,嗯?”
“啊!是風鈴。”潔兒大喜,我遂幫她把那六只風鈴分別掛在六個窗口處。
接下來,便是燭光晚餐。
潔兒親自下廚弄的牛排,味道不錯,但吃在嘴里,先還沒嘗到肉味,已聞到一股滴露的濃郁氣息。我笑笑:“潔兒,你該不是用滴露來浸牛肉吧?”
“浸的不是牛肉,是刀叉,”潔兒淡淡地回答,“我廚房里的用具,全用滴露消毒的。”
我一時無言以對,于是低頭吃牛扒,刀叉碰碟子聲不斷,像是會碰出火花來。
那一夜,我就留在了潔兒家。
盡管我好不習慣那殺蟲劑、滅蟻粉的辛辣味,甚至也不覺得那串串的風鈴聲有什么動聽,但潔兒的身上究竟是有點兒脂粉香的,也由不得我不心曠神怡了。更何況,當觸摸及她那潔白勝雪的肌膚時,與沈安婷分手以后的性欲,猝不及防地散滿了我的全身。
我和潔兒,也就一“眠”為定了。
我準備和她結婚,打算到臺灣度蜜月?;楹螅斎蛔〉轿疫@兒來,至于她那間父母留下給她做嫁妝的屋子,或租或賣算了,反正我無法在那樣殺氣騰騰、雞犬不寧的地方待下去。
潔兒無父無母,只有她表姐一個親人而已,也即我姐夫公司的一位同事,所以她事無巨細,全聽憑我的安排。
婚事籌備得七七八八的當兒,潔兒忽然病倒了。
她說是患了重傷風,不準我去找她。
我不依,堅持上門。她戴著口罩出來見我,我發(fā)覺,她的十指脫皮脫得像叉燒一般紅。
她說:“等我好了再打電話給你。”
我道:“你答應我去看醫(yī)生,不然我不走。”
她說好,但我仍滿心不安,唯有天天打電話給她。
她起初也接聽了,那聲音,聽上去好沙啞,到這兩天,她連電話也不聽了。
我上她家,敲門,沒人應。
我找到她表姐,打聽她的去向,她表姐也不知道,只是安慰我道:“沒事的!潔兒從小就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連一只蚊子都休想接近她。她一定是不想把傷風傳染給你,躲起來不開門,過幾天她好了,你們不是又可以見面嘍!瞧你急得什么似的。”還羞我呢。
不見潔兒的日子,我在公司里連笑容也盡斂。
鄰桌的小王挖苦我:“不是快結婚了嗎?怎么要吹!”
我哼道:“去你的烏鴉嘴,我和她才恩愛呢!”
小陳也插一句嘴:“喂!怎么恩愛法?快教幾招來。我追艾麗,追到焦頭爛額,她睬都不睬我,更遑論能做愛了!”
艾麗是另一位女同事的名字,她馬上抗議:“小陳!你胡說八道些什么,我撕爛你的嘴!”
連接線生云云也過來八卦一番,笑問:“喂!你是怎樣把你那白雪公主追到手的?一天一打玫瑰?”
“才不,”提起潔兒,我心甜甜,“是半打風鈴!”
同事們齊齊說:“風鈴?半打?”
“有什么不妥嗎?”
“當然不妥啦!”艾麗直嚷,“風鈴招鬼的呀!你送一只也罷了,還送了半打?不過,只要不是送那種五角形五層塔狀的風鈴,還不太礙事……”
“我送的正是五角形五層塔狀的風鈴呀!”
“那種風鈴,一般的道士、茅山師父最喜歡用來招鬼的了!”也不曉得是誰在說。
至此,我已冷汗淋淋。
膽都只差點兒沒給嚇破了。
我十萬火急、五內如焚地趕至潔兒的家。
一到屋前,聞到的不是殺蟲劑、滅蟻粉的辛辣味,而是比糞還臭的腐爛味,奇怪的是她的左鄰右舍沒察覺嗎?也不容我多加思慮,當下破門而入,只見潔兒已經死了。
她就死在她那張木板床上。
她的尸體令我終生難忘。
她起碼已死去有兩天了吧,成千上萬條蛆蟲在她體內周游穿梭,仿佛潔兒的尸體就是它們多窗多戶的豪邸,它們熱鬧而囂張地穿插其間,此外還有紅蟻、黑蟻、白蟻、虱子,在蛆蟲與尸體之間分一杯羹。
沒有人能親歷其間而不覺得骨骼發(fā)酸、頭皮發(fā)麻。
我送給潔兒的那六只分別掛在六個窗口處的風鈴,隨風響動,那聲音,像極了沈安婷得逞、囂張的奸笑。
潔兒死了。
我也以為自己亦死了。
因為我足足躺在床上有半個多月,不能吃、不能睡,閉眼睜眼,夢里夢外,那成千上萬只貪得無厭的紅蟻、黑蟻、白蟻、虱子在潔兒的尸體上蠕動、嚙嚼的情景皆歷歷在目,我甚至還清晰地聽見自己那一聲聲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劇痛的慘叫。
那是潔兒死后的第三個星期,半夜驚醒,掀開被,撐著虛軟的身子,我下床來,顫巍巍地亮開了房里的燈光。燈亮處,我第一眼瞥見壁鏡中的自己——面白如紙,兩只眼睛陷落了下去,變成了兩個黑洞,但可以看見眼皮在那里跳動,也因為眼皮的跳動,兩頰深深地凹了進去,而顴骨更明顯嶙峋地聳了起來,看上去還有一絲的人氣。
我怎么憔悴成這副模樣?
我跌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聲驚動了姐姐。
她跑進房來,摟著我:“阿弟!阿弟!”關懷之情表露無遺。
我聽見自己的哭聲,由原來嗚嗚的哽咽到后來尖細、凌厲、顫抖地一聲聲奮揚起來,都覺毛骨悚然。
“阿姐!”
“不用怕!阿弟,有阿姐在,不用怕!”
“不怕?潔兒都給她害死了!”
“阿弟,潔兒的死是意外……”
“意外?”我激動若狂,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極了,“明明是沈安婷害死她的!”
“阿弟!”姐姐強自鎮(zhèn)定,“潔兒都死了,過去的事也不必去追究了,重要的是你以后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平平安安活下去?沈安婷肯嗎?”
“我和你姐夫商量過了,你以后就長期住在我這兒,待你精神比較好時,阿姐也不讓你搬回去的。你那間屋子,我們已找地產公司代為出售??傊阒灰≡谖疫@兒,包管沒事發(fā)生的。沈安婷的鬼魂夠膽摸上門來,我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你找到辦法制伏沈安婷的鬼魂了?”
“總之,阿姐不會讓你再受到騷擾、邪祟的。前幾天,你姐夫又找了幾位高僧來,在屋子四周灑過神水。沈安婷即使化作厲鬼,道行再高,也進不來的!”
日子在陰影中度過,精神稍振,我便照常上班去,只是歡顏不再。同事們當著我的面,只字不提潔兒的死,甚至在言談間也都顯得非常小心翼翼,分明是怕觸動我的心事,愈發(fā)讓我為之悲哀。
這天,地產公司的經理打電話到會計樓找我,說是我那間屋子已有了買主,價錢也談妥了,對方是對姐妹花,姓李。
于是約好時間上地產公司見面,收取兩萬元的訂金,簽第一份合約,待律師樓把正式的買價合約搞妥,再收十來萬的首期,復花兩個多月的時間辦理地契轉名、銀行貸款手續(xù),屋子便算是脫手了。
李氏姐妹聯名購下我的房子,姐姐名叫李佩菁,妹妹名叫李佩芬,一個29歲,一個26歲。姐姐在一家大規(guī)模的制衣廠任職,是位裁剪高手;妹妹則是一名護士,因過去多年受盡租房的冤屈氣,故掏出積蓄合資買房。
我對李氏姐妹也沒什么特別印象,其實打從潔兒死了之后,我對身旁的人、事、物皆提不起一絲興趣,甚至有萬念俱灰之感,仿佛自己一寸寸地死去,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寸地死去。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也將一寸寸地死去。
直至這么一天……我那顆枯竭的心,才如同死灰復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機。
同樣是寂寞哀涼的一個晚上,我下了班后,也不直接回姐姐的家,如常地到酒館借酒消愁。潔兒死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過的,但是人既然活著,也就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幾個月下來,染上酒癮煙癮,人也更頹廢了。
那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走出酒館時,腳步已歪歪斜斜,迎面就和路人撞個滿懷。對方是個女的,正待翻白眼呵斥,突然轉口道:“咦,是你?”我側過頭打量著她,只覺得此人甚是面善,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你喝醉了!”她道,那語氣像極了姐姐平日跟我說話的口吻,那笑容也宛如姐姐平日待我的臉孔,“要不要替你喊的士送你回家?”
“不!”我不耐煩地回答她,“我還沒喝夠,我不要回家,我沒有家,我的家都賣掉了。”
然而她不由分說便上前一步攙扶我。我掙扎著要甩開她的手,可是全身乏力,于是半扶半拖地給拉上的士。一上車我就想吐,費了很大的力氣方才咽了回去,卻不得不閉著眼睛休息。司機和她的談話只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一些,好像是她告訴司機我姐姐的住址,而司機問她我是否是她的男朋友之類的話。一路上那男子轉來轉去,像在走山路,顛得人發(fā)昏,而在那顛簸之中,只感到身旁有個人,緊握我的手偎著我坐,靜靜地不發(fā)一語。我心里正是朦朦朧朧之際,醒也不是,醉也不是,總之不受用。然而,很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的溫暖,同時在那茫茫的痛苦中就好像有了點兒依憑,不會失落。
不久就到家了,于是便下車。我的腳才踏到地面,猛覺心頭一陣惡心,忙去扶著燈柱子,就在那柱子旁嘔吐起來,因胃里翻騰得厲害,連黃疸水也吐得精光。
嘔吐過后,人也清醒多了,這才發(fā)現那柱子原來并非燈柱子,而是一個人!
就是送我回家的女人。
她的衣服上,全沾染了我嘔吐出來的穢物,正用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瞪著我。
我這才猛然想起,她就是買了我屋子的李氏姐妹花中的姐姐李佩菁!
我和李佩菁,就是這么開始的。
翌日,我找出她的電話號碼,約她出來吃晚飯,算是答謝也好,賠禮也好,總之,這個人情,一定要還。
她也落落大方地赴約,一見我,便笑意盈然。
我的開場白是:“昨晚,真不好意思。”
她笑笑,沒有搭腔。
我沒話找話說:“銀行的貸款搞妥了沒有?我都沒聯絡房產商律師,不知轉名手續(xù)進行得如何。第一次見你是在地產公司,第二次是上律師樓簽買賣合約,都快兩個月了吧……”
她道:“應該再有兩個禮拜,一切手續(xù)便OK了。”
我說:“如李小姐有需要的話,在一切手續(xù)尚未弄妥之前,我先交出屋子鑰匙也無妨。我行個方便,讓你有充足時間清潔或裝修什么的,反正屋子遲早都是你們姐妹倆的了。”
她一笑,兩腮上的酒窩醺醺泛了起來:“那先謝了,清潔倒是要的,裝修就不必了,因為屋子也是你新粉刷過的,且客廳臥室廚房的壁架壁櫥一切設計都那么新穎美觀……”的確如是,因準備與潔兒結婚,誰料……她猛地怯怯地低聲說:“對……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我打了個錯愕。
“我一定是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我的臉色很難看?”
“你的眼睛流露了你的心事。”她雖然說得輕描淡寫,還是帶著一種感慨的口吻,“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便嚇了一大跳,因為之前地產公司的經紀帶我們姐妹去看你的屋子,我在你桌上瞧見你的相片,你看上去十分有朝氣。然而我見到你真人時,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僅僅是生活的壓迫絕不會使人變得這樣厲害。”
我不覺打了個寒噤。她一看見我就看得出來我是幾經打擊,整個人已經破碎不堪了!
我一向以為我除了消瘦,至少在外貌上、舉止間還算鎮(zhèn)定。
李佩菁的話,讓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過一遍,實在禁不起這么折騰。我別過臉去,滑下一滴凄哀的眼淚。
她默默地遞上一張紙巾到我手里。
我也默默地接過,揩去那滴眼淚。
“對不起,我失態(tài)了。”
“不要這么說,因為買房子的事,我們也算是一場朋友。”
為免自己發(fā)窘,我又無話找話地直扯:“是了,昨晚你在街上見我醉了,居然有膽子送我回家,難道不怕我借酒行兇?”
“我不怕,那時你都醉得腳軟手軟了。”
“可是你單身一個女子,送一個全然陌生雖是認識的男人回家……”
“我于心不忍,總不能見你醉倒街頭置之不理。況且我也有你姐姐家的電話與地址,也就想著,說不定做了好事,你感動之下,把屋子減個七五折,我豈非撿了個大便宜?”
“哈哈哈哈。”
“你終于肯笑了。”
“是的,我都好久沒笑過了。”
這一餐飯吃得好生愉快,是潔兒死后,我第一次把整碟飯吃得精光,且感覺心頭的陰霾除了一半,人也顯得精神多了。
飯后,意猶未盡,我提議去酒店的咖啡屋喝杯熱茶,她欣然同意。
侍者給我們捧上一壺熱茶,我在她現出一副垂聽的神情下,也不曉得自己是出于一股感動抑或沖動,點燃煙,便把事情的始末娓娓吐訴。
茶冷,煙熄,我的故事也說完了。
我想象中她的反應是驚悸,甚或是戰(zhàn)栗,起碼也瞠目結舌地逃之夭夭。
但是李佩菁她并不。
并不。
她只是用憐憫的眼光盯著我,那種溫柔,如姐姐平日待我般熟稔到親切絕頂,她說:“你不要自己嚇自己,這是一種心理戰(zhàn)術。沈安婷就是利用了你的弱點,她在世時,把你耍于掌間,她人死了,也一樣玩殘你。”
“你不用安慰我,沒用的。”
“我不是安慰你,只是于心不忍,不想見到一個大好青年,就此郁郁終生,被一個死人的陰影主宰了命運。”
喝完茶后,我送她回住處,我由衷而言:“李小姐,再見,晚安,謝謝你的開解。”但是她沒有進屋的意思。
我詫異:“你怎么不進去?再見。”
我再道晚安。
她羞紅了臉:“你只管催我進屋,可是你又不放手……”
我這才驚覺,原來自己在送她回住處的途中,不知不覺已握緊了她的手。呵,昨晚酒醉在的士里,一定也是自己在迷糊中握緊了她的手,那種在茫茫的痛苦中蘊含著一股溫暖的依憑之情,頓時涌現心頭。
“噢!我……對……對……不……起……”我好生結巴,尷尬死了。
見她不怒反笑地轉身進入屋里,我的心情真是難以形容,仿佛心頭掠過一抹驚喜,萌升一絲的曙光。
接下來的好些天,不知怎么心里老是沒著沒落的,老是在那里想,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李佩菁呢?卻沒勇氣約會她了。
如果不是她主動打電話來,我和她恐怕也就到此而止。
就這樣,短短的一個月里,我和她便儼然一對了。
于是乎花前月下,牽絆著兩顆心。
我戒了酒、戒了煙,把借酒消愁的金錢與時間都轉移在她的身上,仿佛跟她在一起,我才能重拾歡顏,也真的唯有她,讓我那顆枯竭的心,如同死灰復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機。
然而,這一切快樂的時光并不長。
噩夢始于一個芬芳美麗的晚上。
那夜,我們看完九點半電影,又吃了消夜,我也就如往常般送她回去(佩菁與她妹妹佩芬已經遷入我原先的屋子了,還是我找人幫她搬家的,她住進新居后,平安無事),停好車,我又依依不舍地陪到她門口。
那晚上的月亮,又圓又大,走在萬籟俱寂的夜色中,向天空眺望,那輪月亮仿佛是浩瀚的夜空中一顆靜靜的心,充滿了明亮的情。
“佩菁,我愛你。”
那晚我在佩菁耳根下,輕輕地、柔柔地呢喃著,許是那晚的月光特別清亮,許是她那襲敞領的紫綢裙子格外迷人,我看到她渾圓的項背,露在月光下泛著一層青白的光輝,便再也忍不住,緊緊地摟住她的腰,將臉偎到她項背上去。
“唔……不要……”佩菁掙扎著,“這么多人看著,羞死了!”
“胡說!”我笑,“三更半夜,這里連鬼影也沒有半只!”這一帶,就是大白天行人也少,更遑論半夜十二點了。
“咦?”佩菁本能地沖口而出,那說話也不能算是向我詢問,只聽她連聲地詫異道:“怎么搞的,剛才都不察覺,怎么忽然會這么熱鬧起來,第一花園的小販攤檔不是擺在另一條街的嗎?”
“佩菁,你說什么?”
“我是說,今晚為何整條街這么多人,比以往擺滿小販時的人還多哩。”我總算把身邊人的話聽得明明白白了,我望著漆黑寂靜的街道,突然,一股深深的寒意襲向全身。
“你不要胡說八道,這般嚇唬我!”我半喝半驚的。
“什么?”佩菁錯愕地瞧了我一下,復使勁地搓眼睛,“你沒瞧見嗎?很多人還看著我們!”但街道是自己熟悉的,自己也沒眼花,哪里有人?連夜貓子、野狗也沒有一只!
“佩菁!”我的叫聲一定比哭音還要難聽,本能地,抓緊她的肩膀猛搖幾下。
“咦!”她瞪大雙眼,張大嘴巴。
“怎了?”我顫聲問。
“奇怪,又什么都沒有了!”
“什么沒有了?”
“我明明看見前面擺攤檔人山人海好熱鬧的,怎么忽然全都不見了?”
“一定……是你……眼花……”
“我明明看見的!”
“又說……說不定……是你……的……幻覺……”
“幻覺?”她咬咬下唇,“或許是吧。”
“好了,不要自己嚇自己。”唉!原來是一場虛驚。
我也沒把這件事擱在心里。直至三天后的晚上,那夜,會計樓的一位同事小王結婚,在一家酒樓宴客,我偕同佩菁赴宴席。
宴席間,我們會計樓的一大群同事自然共坐一桌,又是高談闊論,又是劃拳勸酒,氣氛十分熱鬧。逾晚上十點,最后一道甜品終于端上桌,但大家的興致還是很高。做新郎的小王早已被灌得半醉,居然扯著我、小陳等人陪他劃拳。
“小王,你饒了我吧,我已不勝酒力了!”我叫苦。
“不行,今晚是我的好日子,不醉不歸,你們是老友的話,一定要陪我喝個痛快!”小王講話時,舌頭都有點兒打結了。
“你找小陳他們陪你,我真的不行,待會我還要送女朋友回家的,醉了不行!”我可不是找借口,倒真的是如此。
嘴里提著女朋友,很本能地,我的眼光也移到佩菁臉上去,這一望,我的一顆心禁不住猛地抽搐了一下。
因為佩菁面如土色,且汗水涔涔。
她所流露的那種恐懼之色,是一種極其難看的顏色,一種被“恐懼”的震悚扭曲了的反應,臉上還隱隱泛著青光。
“佩菁!”我抓起她的一條胳膊搖了兩下。
“?。?rdquo;她低呼了一聲。
“佩菁,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嗎?”
“……我……怕……”
“怕什么?”
“……有……長……達……五……分……鐘……之……久……我……忽……然……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除……了……滿……桌……杯……盤……狼……藉……之……外……我……竟……然……不……見……人……影……也……聽……不……到……人……聲……”
我呆了呆,心像一下子懸在半空,不能踏實,下意識地望了下四周,大家不正好端端的?正含笑詫異地望著我與佩菁。
“哈哈哈哈!小姐喝橙汁也會醉!”小王對佩菁的一番話,捧腹不已。
于是全桌的人都笑得氣喘。
“佩菁,你一定是頭暈暈的,才會這樣子。”
大家愈是笑作一團,我愈是尷尬得很。
“不,”佩菁獨自喃喃,“也不懂……為什么……你一碰我……我就……看見你了……可是……四周仍是……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他們都……走了嗎……”
她此話一出,全桌的人更是嘻哈笑倒。
艾麗嘩然:“李小姐,你不是心急成這副樣子,我們大家人都沒走,你已經想洞房了?”
云云也鬼叫:“李小姐,難道真的是喝橙汁也會醉!你弄錯了,今天結婚的是小王呀!”
就連小王也語氣猥瑣地大唱:“李小姐,我小王最大方的,今晚索性就把新房讓出來……”
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佩菁!別鬧了,嫌丑出得不夠嗎?人?哪來的人?”
佩菁霍地直起身子,人抖、聲抖、手抖:“人呢?人都上哪兒了?”
“你真的看不見?”
“我是真的看不見聽不到呀!”
至此,我是確確實實地相信,事情出了婁子。
“對不起,各位,我女朋友真的不舒服,我們先走了,拜拜!”不由分說,我扶著佩菁,急離酒摟。
走在街上,被涼風一吹,她的精神好了一點兒,恐懼之情也稍減。
“我……現在……又……看見……了……”
“佩菁,”我忐忑不安,“你這病,有多久了?”
“???”她差不多要哭出來,“你以為這是一種病態(tài)?”
“不是嗎?上回你說在屋子前面瞧見擺攤子小販,其實鬼影也沒一只,現在明明全桌人好端端地坐在那兒,你又說看不見任何人,聽不到任何聲音……”
“上回,我是真的看見呀!但這次,我也真的是看不見呀!”
“你以前沒有過類似的經歷?”
“我對天發(fā)誓沒有!”
“你是不是患有近視,或散光?”
“都沒有哇!”
“那……你……有……陰陽眼?”
“陰陽眼?你說我的眼睛可以瞧見骯臟的東西?呸呸呸!大吉利市!”
“既不是陰陽眼,那又怎會……”我不敢往深處想,我怕。
本來是高高興興地去赴宴,卻敗興而歸。一路上,我默默地駕著車,心頭疙瘩著,愈是不要去想它,愈是陰影纏上來,心里十分不受用,那感覺,像憋著一口氣不讓透出來的窒悶。
就在車子要轉彎直駛入窩打老道時,坐在身旁的佩菁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呼,同時慌亂地抓住我握著方向盤的雙手。她這么一個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心一驚,手一抖,車子便失去了控制,直撞向路邊的一棵大樹,碎玻璃向四面濺飛。我及時啟開車門飛躍而出,跌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受了一點兒皮外傷。
而佩菁,頭額、手臂鮮血淋漓地倒在車座上。
在路人的好心幫助下,我們被送入伊麗莎白醫(yī)院。
我敷了藥,便能出院,但佩菁傷勢較重,需要住院。那晚,我守在醫(yī)院廊間,熬到天亮。到了第二天,復又踟踟躕躕,等到她醒轉來。
“佩菁!”病床上的她,包著頭,扎著手,臉色慘白。
“你……傷……得……怎……樣……?”她虛得像僅剩下半口氣。
“我只是受了一點兒外傷,不礙事的,倒是你,你現在覺得怎樣?傷口痛不痛?”
“痛……有……什……么……要……緊……只……要……沒……撞……死……人……就……心……安……了……”
“你說什么?什么撞死人?”
“我……都……沒……腦……震……蕩……還……記……得……一……清……二……楚……怎……么……你……倒……忘……得……一干……二……凈……?……”
“佩菁,你到底說什么?”
“昨……晚……車……子……轉……彎……時……橫……里……撲……出……一……個……白……色……女……人……我……怕……你……來……不……及……緊……急……剎……車……所……以……驚……叫……起……來……并……迅……速……要……扭……轉……你……的……方……向……盤……不……然……”
我打斷她的話:“什么白色女人?”
“一……個……穿……白……色……孕……婦……裝……的……女……人……她……還……朝……車……里……的……我……們……微……笑……”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記不記得她的樣子?”
“我……形……容……不……來……但……下……次……再……見……到……一……定……認……出……”
我沒有再追問下去,一是佩菁需要休息,二是我心里也確實害怕。
我服侍她歇下后方離開醫(yī)院,臨走前,這才驚覺病房四周死寂得很,而佩菁的喘息亦是靜里方有的。
“滴答,滴答……”不知何處一點兒透明的音籟,恐怖地傳來,我任眼光搜尋,原來病房一角的洗池水龍頭沒關緊,吃緊地吐著涎沫——仿佛從遠古敲到現在的更漏檐滴,乍聽,又凄涼,又寂寞。病房里有十幾張床,只進門處的那五張有人躺,但隔了一道屏風,便又是另外一個世界。而這邊廂的十四張病床空著,像原該有病人躺著卻沒有,顯得真空,連空氣都沒有了。我凝住俯瞰佩菁床頭的熱水瓶、血漿包,形似沙漏,流走她的陽壽似的,但見她胸部起伏減緩速率,眼圈黑黑括弧著垂睫。我意識到她時日不多了,一股寒意沿著脊椎猛冒,麻得我?guī)缀醢c瘓。
回到姐姐家,腳甫踏進大門,已聽到姐姐在嚷道:“阿弟!哎呀!擔心死我啦!”
我一時還沒聽明白姐姐的意思。
“阿弟,你昨晚一整夜上了哪里呀?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會計樓打過電話來找你,問怎么沒去上班?人家李佩芬也打過電話來找家姐,問說佩菁怎么徹夜不歸?”這才想起,忘了通知姐姐與李佩芬發(fā)生車禍的事。
“昨晚撞了車,佩菁現在在留院。阿姐,我沒事,不過請幫個忙,打電話到瑪麗醫(yī)院通知李佩芬一聲,說她姐姐在伊麗莎白醫(yī)院。”說完,我已十萬火急地沖進房,翻箱倒柜。
姐姐聞聲進來:“阿弟,你找什么?”
“我找沈安婷的相片!”
“沈安婷的相片?”姐姐錯愕,“你找死人的相片干嗎?”
“我要拿去醫(yī)院給佩菁認一認。”
“阿弟,出了什么事?”
我把昨晚車禍的發(fā)生經過簡略地一說。
姐姐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說:“可是沈安婷的相片,我老早一張不剩地燒個精光了。”
“呵!我想起來了,說不定她以前工作的西餅店的同事、老板娘有。阿姐,我馬上去。”于是一陣風地跑出門。
費盡唇舌,終于取得一張沈安婷以前與舊同事、西餅店老板娘的全體合照。
復一陣風地趕至醫(yī)院。
我再來的時候,佩菁已經又醒了過來,只是顯得很累的樣子,間或閉眼歇一歇,又睜開來。
“佩菁!”
“……你……怎……么……不……好……好……在……家……睡……覺……又……跑……來……做……什……么……我……沒……事……的……”
“佩菁,”我支支吾吾的,“我……帶……了……相……片……你認一認……”
“認……誰……呀……”
“那,相片中左邊……第一個……女……子……是不是昨晚……你看見……那穿白色孕婦裝……的……女……人……”
“讓……我……看……看……呀……是……是……她……了……我……認……得……是……她……”
我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仿佛挫了一挫。
“你……怎……會……有……她……的……相……片……她……是……誰……原……來……你……們……認……識……的……”
我不敢說出沈安婷的名字。
至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安婷纏上佩菁了!
“你……臉……色……很……差……”佩菁合了合眼,語氣羸弱,“回……回……去……休……息……”
死到臨頭,仍對我殷殷切切地關心。
這愈發(fā)令我發(fā)狂,然而在佩菁的跟前,我又不能流露一丁點兒哀痛、惶惑、恐慌、害怕、恨惱……待她再睡去,我這才抑不住淚眼模糊,拖著乏力的腳步跌跌撞撞離開醫(yī)院。街上全是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佩菁要死了!佩菁要死了!我心里在反復地哀號。
一輛汽車在我身邊緊急剎車,司機從車窗伸出頭來對我拋下一聲咒罵:“他媽的!趕著去拿出世紙嗎?”
我其實恨不得給車子一頭撞死,一了百了。
我情愿死的是我自己!
而不是我身邊的女人!
“他媽的!你還不給我滾開一邊去,真是找死不成!”那司機咬牙切齒,猛翻白眼。
與此同時,有人在背后扯了我一把。
“你怎么失魂落魄呀你……”
原來是李佩芬,我的準小姨子。
我待要答話,又何嘗能夠,聲音已哽塞。
“不是我姐姐……”
我搖頭,又點頭,想想不對,又再搖頭。
“我姐姐到底怎樣了?”
“她……頭部受了點兒傷……手也被玻璃割傷……醫(yī)生說沒事的……但……但……”
“但什么?”
“我……我……陪……你……去看你姐姐……”于是折返醫(yī)院。
才踏進病房,老遠,便看見兩位護士正把一張白色的床單由頭至腳罩在佩菁身上。那一霎間,我只感覺血管凍結了,像有一萬把利刃插進胸膛。我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地呆立著,沒有情感,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我的世界,已在一剎那被擊得粉碎,而我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萬萬片了。
“不是說我姐姐傷勢無礙的嗎?”我聽到李佩芬在哭嚷。
“你姐姐的傷勢確實無礙,只是她很不妥就是了。”其中一個護士回答。
“怎么不妥了?”
“她一直氣喘吁吁的,斷氣之前,做出痛苦的掙扎。我們趨前握住她的手,她說她看見了,我們一放手,她又抖得厲害,再握住她,她又說看見了,如此折騰有十分鐘,才斷氣的。”
我只感忽然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嘴巴只凄厲地慘叫了一聲,趴在地上再也喊不出第二聲了。
佩菁死了!
佩菁也像潔兒一樣,死了!
我哭得聲嘶力竭地告訴自己,一遍又一遍,這都不是真的,這不過是一場夢魘。
醒來后,佩菁仍然活生生、笑盈盈地重現在我眼前。
可佩菁的的確確是死了。
真的是噩夢,一場接一場的噩夢,不曾間斷。
潔兒死的時候,我歇斯底里。
到佩菁死的時候,我已狀似瘋癲。
我實實在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哭、不叫、不驚、不怕!
安婷折磨我,比直接掐死我還要令我痛苦。
佩菁的死,對我來說是個重大的打擊,足足使我躺在醫(yī)院里有兩個多月,是九龍醫(yī)院的精神病房。潔兒死時,我也曾經一蹶不振過,但是睡在姐姐的家里,可不比現在,白色的壁、白色的病床,周遭是一張張比白紙還蒼白的臉孔,驚心動魄的白,絕望灰敗的白。
我天天接受心理、物理甚至電理治療。
那些所謂的心理醫(yī)生,天天換不同的人,重復那些單調得不能再單調的問話。
我天天吊鹽水,身子仍虛得手軟腳浮。
還有那所謂的電理治療,就是動輒便推我去電一電震一震的,我只覺得麻木。
我拒絕說話。
我拒絕溫情。
我拒絕探訪。
我只想靜靜地一個人蒙著被,由早上睡到夜晚,復又夜晚睡到天亮,最好睡死掉算了。
我不想聽到任何聲音。
我不想見到任何人。
包括醫(yī)生、護士、周遭的病人,還有我姐姐、姐夫一家人,以及李佩芬與會計公司的同事們。
兩個多月里,我在醫(yī)院里,就是在睜眼、閉眼、睜眼、閉眼中度過,仿佛沒有再清醒過,而且胸中空靈、三魂七魄早已悠悠然不知去向了。
待我的精神、我的思維逐漸地恢復,那也仿佛經歷了一世紀這么久。
如果不是碰上卓子雄,或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清醒過來。
但是讓我與卓子雄遇上的,同樣又是一場噩夢。
噩夢是一次比一次恐怖。
我和卓子雄的故事,當然是在病床上開始的。
我也記不起來他是什么時候進醫(yī)院的,更沒興趣知道他為什么被安排到精神病房來。
只曉得他哭起來,那抽抽噎噎的哽咽,在龐大的夜里裊裊漾開,又怕讓人聽見了,為了竭力按捺著,緊掩著嘴巴。于是那哭聲忽斷忽續(xù),如同嬰兒哭岔了氣的情形,讓人光聽著也十分難受。
連我這個活死人也感染了他的寂寞、哀涼。
那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我忽然醒過來,掀開蒙著頭的被,轉過臉朝隔壁病床望過去,同一時間,隔壁床的病人也掀開蒙著頭的枕頭,那張臉,淚水縱橫。
僅僅是一剎那的對望,他的表情是動容,我的反應是震撼。
仿佛就在剎那的對望間,我像是從黑暗、虛空、可怕的世界里醒了一醒。
他呢,像是一個失去記憶力的人,忽然記起前塵往事般地澄明。他流著淚朝我打個招呼:“嗨!”我還以淡淡的一笑。
“你進來多久了?”他問。
“恍如昨日,恍如隔世。”我答。
“他們硬指我這里有問題。”他指一指腦袋。
“我這里要是沒問題,就不是人了!”我也指一指自己的腦袋。
“你看起來整個人破碎不堪了。”
這句話,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聽過,呵!是佩菁,她也這么形容過,念及佩菁,我兩行悲淚,不遏而流。
“我明白的,你此刻的心里劇痛如絞。”他一邊說,一邊走下床,坐到我身邊來,輕輕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個指頭,慢慢地,緩緩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兩行淚水。
然后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他臉上的淚痕卻仍未揩去。
“失戀?”他問。
我搖頭。
他也沒追問,卻道:“我是。”
我端詳著他那張比女子還要俊秀的臉孔,道:“你比張國榮更好看。”
那張淚痕猶在的臉,泛起一抹羞意:“你也這么說。”
我背后有一大段牽絲攀藤的陰影,在清醒之刻,愈發(fā)不想去揭舊創(chuàng),難得有人不問不提,于是我順著他的話題,兩人夜半時分在各自的病床上,聊了起來。
“你這副樣子,還怕失戀?”
“偏偏我是失戀了。”他忽然轉開臉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我吞了五十多粒安眠藥,可是死不去,還讓這里的醫(yī)生和護士羞辱一番。”
“女人罷了,怕沒有?”
“女人,我不要。”
“不要女人,難道要男人?”
“嗯。”
“你……搞……”
“嗯。”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同性戀罷了,又不是去殺人放火。”
“我以為向你坦言后,你會看不起我。”
“唉,我現在對女人,何嘗不是也絕了追求的念頭。”我句句字字,皆出自肺腑之言,“我現在甚至害怕接近女人,我不能再親近女人,我不想再連累無辜,只怕我以后這一輩子做寡老,也甩不掉那陰影……”
“哈!你害怕女人,我不喜歡女人,咱們也算是志趣相投吧。”
“你不怕艾滋?。?rdquo;
“人遲早一死。”
“可見你乃情種一個。”
“你呢?就不信你沒真愛過?”
“我?你不是說我整個人看來已破碎不堪了嗎?縱使有情,也碎如粉末了。”
“我們好像在念文藝對白。”
我們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動了值夜班的護士,前來干涉。于是交談中斷,你眼望我眼的,望久了,彼此蒙蒙朧朧地就睡下了。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我的精神恢復得快,也下床了,也吃飯了,也肯開口回答醫(yī)生、護士的問話了,見了姐姐、姐夫、同事以及李佩芬,也有了一絲強現的笑容。
申請出院被批準的那天,我把地址、電話寫給卓子雄。他感動地道:“我們雖不同病,卻相憐,也算知交一場。”
出院后的第五天,他摸上門來。
兩人關在房里,先是相視而笑。
我打趣:“醫(yī)院還沒替你洗腦成功,就放你出來?”他見狀撲上來:“瞧我撕爛你的嘴巴!”我求饒:“真受不了你嬌滴滴的模樣,比女人還騷!”他神色當下一黯:“就可惜你受不了。”我膽子大起來:“受得了又怎樣?受不了又怎樣?”他媚媚地道:“受得了你要怎樣就怎樣,受不了我想怎樣都不能怎樣。”我心念一動。
腦海里立刻浮起潔兒、佩菁的影子。
我望著他半晌,感到源自安婷的那股重壓,業(yè)已叫我噎住了氣,滿胸腔的郁悶,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極了。
我流下凄哀的眼淚。
他什么話也沒再說,只是很自然地踏前一步,輕輕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個指頭,慢慢地、緩緩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淚水。
同樣的溫馨動作,在醫(yī)院已有過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他一只手,拼命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讓房外的姐姐聽見我的哭音。
我瞧見他眼里有著哀憐、愛憐之情。
就這樣,我和卓子雄便走在一塊兒了。會計公司那里,我已辭職不干,甚至找了個借口搬離姐姐處,我想換個新環(huán)境,過新的生活。
安婷臨死前深惡痛絕地發(fā)誓。我若戀上其他女子,追一個,她殺一個!
潔兒死了。
佩菁也死了。
但卓子雄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沈安婷可沒說過,我如果和男人相戀,她也要把對方置之死地!
所以我自以為是肆無忌憚地與卓子雄相親相愛。
不止一次,我在姐姐三催四促之下,到她家去喝湯,她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阿弟!你的心情阿姐當然明白,但也不必如此作踐自己呀!阿姐求神拜佛好不容易讓你撿回條命,現在你和那姓卓的泡在一塊兒,豈不是把命又送至虎口?”
“艾滋病沒得救的呀……”我總是淡淡的如是答,“寧喪命于艾滋病下,也好過給沈安婷折磨至半活不死。”姐姐阻止不了。
社會再不容,天大地大,總有一瓦半檐的能筑窩,我和卓子雄理所當然地雙棲雙宿起來。
當然我沒有遺憾的,只是,事情演變到如此田地,我也認命了。
只可恨沈安婷,她連男人也不放過!
卓子雄死在三個月后。
他死的前一星期,接到家鄉(xiāng)傳來的噩耗,說是他的老母去世了,于是我陪著返鄉(xiāng)奔喪。
喪禮上,瞻仰遺容的儀式過后,棺木正待上蓋,全部親友都帶幾分忌意地回避,只有卓子雄不肯離開,死死盯著亡母遺容,悲慟得呼天搶地,喃喃地哭訴著:
“阿媽生前最疼我,可是我老傷她老人家的心……”他的家人只好用強,硬硬將他拖開,可是被他掙脫,閃電般又撲到棺前。
那一霎間,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過,當陽光照射的方向剛巧將卓子雄的身影投入棺中的尸體上時,棺木便迅速地上了蓋,就一并將卓子雄的影子也關在棺里頭了。
我情知不妥。
卻又只能干著急。
果然,那廂出殯回來,這廂卓子雄便不省人事了。
卓家上上下下忙作一團,搽風油、灌姜湯,又掐人中、又搖雙肩、又捶胸膛地把他折騰來折騰去,搞了一夜,就是沒法兒把他弄醒。翌日唯有電召醫(yī)生上門,打了一支強心針,依然無效。
至此,我且哭且言:“我看著他的影子被關在棺材里頭的呀!”卓家聞言嚇得臉青唇白,面面相覷。
于是又把喃嘸佬再請回家。
喃嘸佬一見卓子雄漸冷漸僵的面容,驚道:“不能拖了,他的靈魂已入進地府,只要超過七日,就再也回不來了,他的肉身也會無疾而終,唯一的辦法是……”“什么辦法?”眾人急問,我更是五內如焚。
“開棺放魂!他的魂魄是被關進卓老太的棺材里頭,唯一的辦法是開了卓老太的棺木,解放他的魂魄出來,只不過……”
喃嘸佬欲言又止。
“只不過怎么了?”我搶問。
喃嘸佬神色凝重地道:“開棺放魂,關乎卓家的風水,不知是禍是福……”
我厲聲:“風水好壞沒什么大不了的!人命關天哪!”
語畢,但見卓家上上下下投我冷冷的眼色。
我唯有轉口:“風水的東西,可以補救的,可是子雄的一條命,再遲些便糟了!”眼睛一熱,便有眼淚,我對卓子雄,開始或許是抱著一股自暴自棄的心情接近他,但時日一久,到底是生了情。
卓家經過商量后,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不破壞卓家風水,又能救卓子雄一命,就是并不破土撬棺,而只在墳上泥土上鉆個洞,一直鉆透棺木的板,那么卓子雄的魂魄便能出來了。
事情就如此決定了,當天便動手準備一切,首先在墳上面搭了個布篷,因為怕卓子雄的魂魄在地府逗留太久,沾染上很重的陰氣,一旦出來會受不了猛烈的陽光,而再度鉆回棺中去。
喃嘸佬問明卓子雄喜歡吃些什么東西,便要卓家的人準備一些他平日喜愛的食物,擺在墳前。另外,又要一位平日與卓子雄最親密友愛的人,跪在墳上不斷呼喚他的名字,好讓他的魂魄,聽到深愛的人的呼喚而停留下來,不會飄蕩他去。
卓子雄搞同性戀的癖好,卓家的人自是心照不宣,我的身份,他們哪有不懂之理?所以,我索性本著與卓子雄有著肌膚之親的資格,接受喃嘸佬的安排,跪倒在卓老太的墳上,哀哀切切地聲聲喚著卓子雄的名字。
然而所有的關目都一一照做了,卓子雄并沒有醒過來。
當然也并不是完全地沒睜開過眼一次半回的。
只是那種睜眼,是很虛很弱的那種“醒”,是那種好像一直在與什么東西掙扎著似的“醒”。
他什么話都沒說過,但當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時,顫抖地叫了一聲:“沈安婷!”
沈安婷!
卓子雄在地府里碰上了沈安婷,被她纏住了回不到陽間來?
一定如此。
卓子雄活不長了!
我,我也不想活了!
潔兒死了。
佩菁也死了。
現在輪到卓子雄亦死了。
剩下我一個仍活著,更生不如死。
我在卓子雄咽下最后一口氣后,靜靜地返回香港。一路上,也沒流一滴眼淚,我再也哭不出,只是抑制不住地干打噎,胸口一陣陣地抽痛,即使坐著,也禁不住兩膝劇烈顫抖,背脊是一片的冰冷。
我回到與卓子雄共筑的愛巢,拉上窗簾,關上大門,復向廚房走去,盛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我已把房里抽屜僅剩的十多粒安眠藥找出來。后來水快沸了,我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并且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那里哭。我站在壺邊,只管想著沈安婷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和詛咒,一股熱氣直沖到我臉上,臉上全濕了。
水沸了,我把水壺移過一邊,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里卷曲著。我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漸漸地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整齊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啪”的一炸,化為烏有。我把煤氣關了,然后整間房子跑一圈,注意查看是否都已關了窗門,且上了閂,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我沒有擦火柴亮上火。
在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氣味,在房子里逐漸加濃的當兒,我把那十多粒安眠藥,和著水壺的冷水全部吞到肚里去,那冷水灌喉的感覺,麻得我一陣哆嗦。之后,我把那明晃晃的削水果刀,用先前燒沸了的水燙過,舉起它,用盡全身的力氣,先朝左腕發(fā)狠割切,復顫抖地舉起血淋淋的左手,顫顫地握著刀,朝右腕發(fā)狠的割切……是的,我自殺。
三重保險自殺。
我怕安眠藥分量不足令我喪生。
所以又開煤氣。
另加割腕。
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死。
因為我再沒有任何選擇了。
除了死,還是死。
可是我吃了安眠藥,開了煤氣,割了手腕,仍然沒有死去。
當我醒轉過來時,已經躺在醫(yī)院的精神病樓里。
我的軀體是被及時救活了,然而在感覺上,我已經一寸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美麗繽紛的世界也一寸寸地死去了,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都立即死去。
從我轉醒過來的第一眼,當我發(fā)現自己原來仍茍活的時候,我就準備不再流淚、不再說話了。
我甚至拒絕進食。
護士們七手八腳地撬開我的嘴巴,強把粥水灌進,我都全部嘔出來。
院方只好替我吊葡萄糖。
我甚至拒絕再睜開眼睛。
對任何人的探訪、叫喚,我一概不應不理。
我并非權充自己已經死了,事實上,我和一個死人也沒多大分別了。
分別是真死人和活死人而已。
我就是這么一個活死人了。
日子就是這么過的。
直至這么一天,姐姐如常地來,如常地坐到我身邊,唉聲嘆氣。
“阿弟呀!你即使不應一聲,好歹也張開眼睛望一下阿姐呵!”我如常地沒理會她。
“阿弟呀!這樣子下去,怎得了呀!”我任由她自言自語、自泣自怨。
“阿弟,你的心情阿姐豈有不明白之理?你又不肯吃、不肯說話、不肯睜眼,你如此折磨自己值得嗎?”
“是呀!如果就這么死了,死得太冤枉了!”?。∈抢钆宸业穆曇?。
“佩芬,你要幫我救救我阿弟呀!”
“根本上是他自己都放棄了,他存心不想活了,我也無能為力呀,沒想到如今真相大白,他卻弄到這個田地……”
至此,我心里一慟。
“佩芬,你說什么真相大白?”
“事情是這樣的,從我姐姐出了事去世后,雖說她死得也算離奇了,但硬說她是給沈安婷索命而去的,我可真的是半信半疑,也沒去追究。直至你阿弟那位……那位卓子雄先生也出了事,也死了,我這才下定決心,要查個水落石出。我偏就是不信一個鬼能有多大威力,弄死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俗語說:‘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可見如果人鬼相斗,人未必會敗陣下來呀!”
“哎呀!佩芬,你別扯遠了,我心急要知道發(fā)生什么事?”
“我去過那家曾經停放沈安婷棺木的殯儀館,向那里的每個工作人員查問,想了解一下有關沈安婷的尸體準備連夜運回鄉(xiāng)間的經過,聽說那晚十分駭人……”
“是呀是呀,我阿弟翌日去到殯儀館,聽那里一位老雜工說,沈安婷分明死不瞑目。她的尸體重得像座鐵山,勞動七八個大漢都抬不動。更恐怖的是,她手里握著那串我阿弟屋子的鑰匙在叮叮當當作響,眼睛還張凸著,舌頭斜斜地吐出唇邊,她的肚子也像更脹了……”
“那老雜工還跟你阿弟說,尸體本來是抬不動的,后來眾人建議沈安婷的老爸靠攏著自己女兒的尸體也平躺下來,連老頭子一并抬進棺木里,這樣才能順利地將沈安婷的尸體擺進棺木內,是不是?”
“對呀,那老雜工還說,那沈安婷實在是猛鬼,車子載著她的尸體,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駛,就好像在行山路,一路顛簸,車子還未開至路口,引擎就熄了火,后來只好又叫姓沈的老頭子趴在棺材上面,車子才能順利地開動……”
“唉!怪只怪你阿弟,當日輕信那老雜工的話,不然,又何至于搞到今日生不生、死不死的田地?”
“佩芬,你說什么?”
“我查得一清二楚,那老雜工是收了沈安婷老爸的錢,故意編造一番鬼話來嚇唬你阿弟的。”
“此事當真?”
“是真是假,你不妨去殯儀館打聽一下,便全然明白。”
“那個姓沈的老頭子為什么要如此坑害?他到底安著什么心腸?”
“分明是氣你阿弟不肯替死去的沈安婷梳頭折梳,娶她靈牌回家。”
“我阿弟不娶鬼妻,是道理,肯幫他們兩個老家伙辦理領尸手續(xù),已是天大的人情了。”
“還有更絕的哩,那姓沈的老頭子,后來在女兒下葬那天,不是打了個長途電話來給你阿弟嗎?說什么他女兒的靈柩抬到山墳,半路上棺木給摔了下來,棺蓋都飛掉了,棺木里并不見沈安婷的尸體!”
“啊,對呀!結果我阿弟聽了這長途電話,愈發(fā)嚇得魂飛魄散,直以為沈安婷的鬼魂摸回香港找他算賬了!”
“那姓沈的老頭子實在太過分了,所以當我找上他家去和他理論時,他哼都不敢哼一聲,給我罵得狗血淋頭,后來還假好心地問我需不需要他們兩個老家伙隨我來香港一趟,給你阿弟揭露真相……”
“這兩個老家伙,別讓我瞧見了,不活活掐死他們,我都不甘心!”
“唉!如今真相大白又有何用?你阿弟他也聽不進耳的了。”
“阿弟!阿弟!”姐姐幾乎整個人撲到我身上哭泣,她身心的溫暖覆在我上面,像一床軟柔的絨被。我悠然地出了汗,不覺地睜開了雙眼,但感眼皮一陣刺痛,是有熱淚。
“阿姐!”我虛弱地喊了一聲。
“阿弟!”姐姐猶在哭著,難掩喜色,“你都聽見了?”
我點點頭,轉過臉去,朝李佩芬道:“那潔兒的死又怎么解釋了?”
李佩芬斬釘截鐵地一句:“那純粹是意外!”繼續(xù)道,“潔兒的死亡報告書我也查看過了,她是給自己的潔癖害死的,全然不關沈安婷的事,她是吸入太多藥性過烈的除蟻粉而致命。你和她相處過,也該明白她不只是怕臟那么簡單,她愛清潔的程度,不是尋常人可以忍受的!”
至此,我終于嘗到重見一道曙光的滋味。
我再問:“那佩菁你姐姐的死……”
李佩芬神情一黯,但很快又恢復鎮(zhèn)定、冷靜之態(tài)。但聽她聲音鏘鏘地道:“我姐姐的死,更不關沈安婷的事,是她自己福薄短壽,怨不得天、怨不得人。”
我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佩芬不答反問:“我姐姐在臨死前的幾天,她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忽然間會見不到人,又曾經說過,三更半夜見到滿街是人,對不對?”
我點頭。
“我姐姐的陽數將盡,才會產生這種現象,所謂陽氣漸衰,陰氣漸長,所以她就會時時看到些幻象。她和你一同出席婚宴那晚,已經是快要死之時,所以陰氣至盛,全靠你領著她。拉著她的手,給她傳過一點兒陽氣,否則,只怕她早已無法再走出酒家大門了。”說罷,李佩芬深深嘆息。
我不是沒疑惑地道:“但你姐姐明明說過,車禍之所以發(fā)生,是因為她眼見有位大肚婆從路旁閃出要被撞倒了,才驚慌地搶著扭轉我的方向盤,那大肚婆就是沈安婷的鬼魂,你姐姐臨終前,在我拿去給她看的沈安婷的遺照中認出來的……”
李佩芬脫口而出:“我姐姐那時候陰氣全盛,一個快死的人,見到鬼魂有什么稀奇?只是讓她瞧見沈安婷,純屬巧合而已!”
“是真的不關沈安婷的事?”
“當然不關!”
“那卓子雄……”
“卓子雄也活該倒霉,他的影子不慎給蓋進棺木里頭。我聽一些老一輩的人說過,碰上這種情形,就只能歸咎他運氣衰,即使開了棺,把他的影子給放出來,讓他影子回到他軀體去,以后活著,也和白癡無異。唉,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
“是這樣的嗎?”
“是。”
至此,一切陰霾,豁然而消,我對人生,再度萌發(fā)新盼望。
我后來在醫(yī)院繼續(xù)養(yǎng)息四五天后,便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在陽光底下,出院啦。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背著姐姐和佩芬,到當日沈安婷停放棺木的殯儀館打個轉。問遍殯儀館所有的工作人員,當然也包括那老雜工。打聽的結果,確實如佩芬所言,是沈安婷的老爸當日買通了老雜工,編造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來嚇唬我。那老雜工見了我,只差沒跪在地上向我賠不是。
之后,又過了好些天,我又背著姐姐和佩芬,到鄉(xiāng)間沈家一趟。
沈安婷的老爸老媽一見我上門,我尚未開口,他們二老已直言不諱地表示一切乃他們的惡作劇,動機是想出口氣,卻沒料到因此幾乎把我擊垮了,一迭聲地道歉,自不在話下。
??!真相大白,我從此高枕無憂了。
真的要多謝佩芬。
如果不是她,我恐怕仍躺在醫(yī)院里做我的活死人。
說是感恩也不盡然,總之我對佩芬的好感是與日俱增,且自然間流露了出來。
她當然也察覺到了。
我和佩芬,兩個月后,便拉上了天窗。
婚后,兩口子恩恩愛愛,自不在話下。
一日,那天是佩芬的生辰,我故意在不知會她之下,請了半天的假,提早下班回家,悄聲地啟開大門,悄聲地進入屋內,一心想給她個驚喜。
佩芬分明沒料到我有此一招兒,她在廚房里和到訪的姐姐在談著話。
我聽到姐姐在說:“對你這個弟媳,我再滿意不過了,如果不是你,我阿弟恐怕都活不長了。”
佩芬如此道:“其實我也是靠撞彩的,打天才球,那天我們在他床邊的談話,他要是不信,我也就沒計了。”
姐姐:“你這辦法,簡直天衣無縫!果不出你所料,阿弟在出院后,真的到殯儀館和沈家去問個清楚,要不是你事先買通了他們,不穿幫才怪。殯儀館的人,花幾個錢就搞定;但姓沈那二老,你也有辦法去說服他們,我就不得不寫一個服字。”
佩芬:“姓沈那二老,都一把年紀了,說難聽點兒都聞到棺材香了。他們女兒搞出的禍端,他們做個順水人情、積個陰德,也是應該的。”
姐姐:“佩芬,別怪我多口,我一直想問你,你單是搞掂了殯儀館的人和姓沈的二老,也不管用的呀,你是不是……找上沈安婷的墓地潑了墨狗血。”
佩芬:“潑黑狗血,很折壽的呀,我不會這么做的。”
姐姐:“那你……”
佩芬:“我花了點兒錢,打了一條長鐵鏈子,在沈安婷的墓穴繞個圈,復找人在上面鋪了一層泥灰。我這樣做,她起碼不會因此永不超生,只不過禁止她的鬼魂上來鬧事,鎖起她,讓她在墓穴里走不出來。”
我聽到這里,便又悄聲地啟門而出。
門關上,兩行熱淚便不遏而流。
我會當作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一切陰霾都已成為過去。
重要的是,我要更愛我的妻子佩芬。
如果不是她,事情的發(fā)展恐怕更不堪設想了。
因為佩芬,我才能過新生活,命運完全改變過來,得以喜劇收場。
我能不感動得掉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