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事發(fā)突然
俗話說,行行出狀元,火車司機趙建波就是這樣的角色,他四十多歲,憑一手絕活,在局機務(wù)系統(tǒng)小有名氣。最近,段里要調(diào)趙建波到技術(shù)室當教員,他答應(yīng)了,不過提了個要求,那就是趁還沒上任的當兒,讓他再跑趟車,站好最后一班崗。
這天中午,趙建波在家閑著沒事,抓了把棉絲細心擦開了一把工具鉗。這把鉗可不尋常,是國外產(chǎn)的電力機車專用工具鉗,非常少見。正擦著,手機響了,是車間吳主任親自打來的叫班電話:“趙師傅,叫班啦,1237次貨運列車,19點45分發(fā)車!”
放下手機,趙建波有些感慨,這是自己最后一次跑車了,嘿,巧了,竟然又是1237次。一轉(zhuǎn)念,他又覺得這或許是吳主任特意安排的。因為這趟車屬于臨時性質(zhì),幾乎逢站必停,而且逢車必讓,連個準點都沒?;位斡朴频?,倒不必像其他車次那樣風急火燎地趕趟兒。這也好,能把自個兒跑了半輩子的這段鐵路再細細走一遍,以后好有個回味兒。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趙建波收拾好工具包,提著拉桿箱往機務(wù)段走去。他家離段不遠,十來分鐘的路,轉(zhuǎn)眼就到。進段到了值班樓前,就見吳主任迎了出來。
兩人正寒暄著,就聽附近傳來嬉鬧聲,是兩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一個是與趙建波搭檔的小王,另一個叫劉天祥,以前是趙建波的徒弟。
這兩小子是校友,畢業(yè)后一塊兒進的機務(wù)段,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這不,剛見面,又嘻嘻哈哈鬧開了。其實劉天祥也在上班,是打非常備,也就是躺在隔壁的待班樓里睡大覺,養(yǎng)精蓄銳,以備發(fā)生意外緊急情況時,能夠隨叫隨到、隨時出發(fā)。這小子這會兒睡足了,出來透個氣,手里舉著瓶香水,噴得小王落荒而逃。
趙建波的眼毒是機務(wù)段有名的,機務(wù)段搞招聘時常請他去當考官,經(jīng)他手招進來的年輕人,后勁兒明顯比其他人足。像小王和劉天祥,這才幾年,已跑夠了安全公里數(shù),而且最近都考上了司機。尤其劉天祥,好鉆研業(yè)務(wù),跑車之余,不是在技術(shù)室查資料,就是在安全室翻檔案,儼然成了半個土專家,大有接趙建波衣缽之勢。
吳主任笑著問趙建波,啥時可以讓這兩個年輕人單獨開車,趙建波猶豫了:“再磨磨吧,早早放了單,也不見得好。”
正說著,小王走了過來,打過招呼后,吳主任隨手把酒精監(jiān)測儀遞了過去,小王滿不在乎地一吹,酒精儀頓時發(fā)出了刺耳的嘯叫聲。
趙建波一愣,吳主任已一腳踹了過去:“好小子!千開會萬強調(diào),你還敢出乘前喝酒,你這是要砸自己的飯碗??!”
小王一臉委屈,說是昨天黃牛鋪鎮(zhèn)廟會,他趕去看了場馬戲,吃燒烤時喝了一瓶啤酒……
吳主任已沒耐心聽下去了,他鐵青著臉吩咐旁邊的值班員:“該同志涉嫌出乘前飲酒,現(xiàn)在停職,待查清緣由后再做處理!另外車不能誤,叫非常備!”
2、 同床異夢
不多時,劉天祥精神抖擻地來到值班室替換了小王,擔任了本次列車的副司機。
辦完手續(xù),吳主任親自陪他們來到整備場接車。
整備司機把一輛機車開了過來,趙建波又一驚:“6G車?”這是當年從法國阿爾斯通公司進口的電力機車,現(xiàn)在,國產(chǎn)車早頂了上來,這類車也就慢慢淘汰了。不過,段里還保留著一輛擔任整備任務(wù),也就是發(fā)揮點余熱罷了。
趙建波的最后一班崗,正是因為用了這6G車,才讓劉天祥做出了斷然的決定。
因為人手緊,從昨夜零時起,劉天祥就一直待在待班樓內(nèi)打非常備,二十四小時待命。
今天一大早,劉天祥得知了趙建波這最后一趟的車次與機車型號,他突然打了個激靈,一個似乎預(yù)謀已久的奇怪念頭油然而生。他思量再三,借去餐廳打飯之機,拿出了手機:“爹,有件事您可千萬得幫忙!”
然后,劉天祥又在半道攔住了小王,讓他配合自己作了個弊:他們假裝打鬧,其實他噴的香水里含有酒精,會引起酒精儀的反應(yīng)。他處心積慮,就是想與趙建波搭這趟班,好一解他壓在心頭多年的疑團。
列車緩緩駛出了車場,要說這趟車可真是慢,開開停停的,凈給別的車讓道了,眼瞅著夜幕降臨,望著窗外的山山水水,趙建波忍不住了:“人在山中就是仙啊,天祥,你看兩旁的青山綠水,我呀,是真舍不得??!不過別說,吳主任也真是照顧我,現(xiàn)在機車司機室里又是黑匣子又是錄音筆攝像頭的,咱這老車上啥都沒有,他是想讓我這最后一趟跑得輕松隨意些。”
劉天祥暗自冷笑:正是車上啥監(jiān)控都沒有,我才好下手呢。
突然,劉天祥“騰”地跳了起來,嚷道:“不好,道上好像有東西,減速停車!”
趙建波不敢怠慢,趕緊減速。
過了一會兒,在機車大燈的照耀下,趙建波才看清前方軌道的小橋梁上,有兩個影子正在對峙,竟然是一人一熊。
這一帶野物多,前些年,還有火車撞死豹子的事兒呢。列車越逼越近,趙建波連連鳴笛,想嚇跑狗熊救人。狗熊被驚得一怔,那人趁機一閃身跑下了鐵道,熊卻被激怒了,狂叫著站立起來,對著火車揮舞起了巨掌,只聽“咣”的一聲,也不知撞上沒有,列車停了下來。
趙建波和劉天祥趴在窗口往下瞧,只見緊急剎車引起的煙塵中,那熊像是被撞昏了,仰面朝天躺在軌道旁邊的地上直喘氣。不遠處,是個六十來歲的小老頭,腦門上有道暗疤。他奔過來抓著司機室的門把手,直喊救命……
3、師徒之間
那人上了車,定了定神,才說自己是附近鎮(zhèn)上的民工,今兒個活完得早,吃了晚飯沒事瞎轉(zhuǎn)悠,在鐵道邊遛食兒,不想就碰上了這家伙:“要不是您二位,我就沒命了。”
人好辦,熊呢?
估摸著沒什么大問題,仨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車。那老頭膽大,蹲在熊身邊,不時好奇地摸摸它。
趙建波遠遠圍著熊兜了一圈,犯了難。眼看那家伙被撞得不輕,丟這不管吧,保不齊它待會兒醒來一肚子邪火,萬一遇上了走夜的巡道工或其他什么人,可就危險了;管吧,怎么管?這可是國家保護動物,打死了犯法。
“要不這么著吧,孩子哭了給他娘,”劉天祥有了主意,“咱們把它抬上車,送到前面的青石廟車站,讓站上處理,不就兩不擔責了?”
正說著,車上的電臺響了,是青石廟車站值班員打來的,他催促1237次快走,還說8次特快就要到啦!
8次特快旅客列車可是這條線上的頭牌,自出道來,在這條線上遇神殺神、遇魔斬魔,橫著呢,要把它的點給砸了,路局問責下來,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趙建波剛放下話筒,就見劉天祥喜滋滋地爬上了車:“師傅,我和老頭把熊抬后司機室里了,不敢再耽誤了,趕緊走吧。”
趙建波一琢磨,問:“那老頭呢?”劉天祥一揮手:“按規(guī)定辦唄,沒有登乘機車證,天王老子也不能上車,我把他打發(fā)走了。”
趙建波不說話了,他沉著臉穿過機械室走廊,來到了后司機室,只見那熊渾身上下左一道右一道,被劉天祥用鋼絲繩和大號鐵絲捆得像粽子似的,丟在了地板上。趙建波正心里犯嘀咕,劉天祥湊上前來說:“您放心,結(jié)實著呢,就是大象也掙不開;再說,咱們把它送到青石廟車站就算完事,快開車吧,再不走就誤點了。”
趙建波無奈地咧了咧嘴,跑了半輩子車,這種熊事,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列車重新啟動,趙建波一邊提著速,一邊感嘆:“天祥啊,看來我確實老了,眼神不濟啦,像剛才,你大老遠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我是快到跟前才瞧見。要不是你,這要撞上了,那熊皮糙肉厚的,萬一把車墊出了軌,最后一趟出了事,我這老臉可沒地方擱了。”
聽趙建波說得凄愴,劉天祥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轉(zhuǎn)瞬間他又硬起了心腸:你當初怎么對你師傅的,現(xiàn)在我這個徒弟就怎么對你!咱倆互不相欠,誰都別怨誰。
劉天祥心里發(fā)狠,嘴上卻故意扯開了:“哎喲師傅,我是您一手領(lǐng)進門的??!要說那年就業(yè)形勢緊,聽說鐵路上要招電力機車司機,應(yīng)聘的人海了去啦,您怎么就看中了我和小王呢?”
趙建波沉默了一會兒,覺得有些話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嗯,就憑那把鉗子。”
說起那把鉗子,來歷非凡。那年代,國產(chǎn)電力機車技術(shù)還不成熟,機務(wù)段使用的是從法國進口的6G型電力機車。這車時間長了,剎車系統(tǒng)上一根軸的軸套就容易冒出來,一冒出來就再也裝不上,就得報廢,可是花了國家不少外匯。
段上有個師傅,叫丁國臣,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次他吃早點,瞧著油鍋里翻滾變粗的油條,突然靈機一動,他把軸放進冷庫,零下幾十度凍了個三天三夜,再把軸套放在油鍋里炸了老半天,一個冷縮一個熱脹,再對上后小心一敲,嘿,進去了,成了。
這下轟動了,連駐段的法國專家都沖丁師傅豎起了大拇指,夸他這是“中國式智慧”,后來臨別時,法國專家把自己的一把貝爾公司限量生產(chǎn)的電力機車專用工具鉗送給了丁師傅,還請人在上面刻了字:“贈給丁國臣大車”。
丁師傅就是用這把鉗子,試了趙建波一回。
那年,趙建波剛從鐵路司機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機務(wù)段。起初的新鮮勁一過,像許多干一行恨一行的年輕人一樣,他對未來產(chǎn)生了迷茫,成天吊兒郎當?shù)摹?/p>
那天,趙建波去食堂吃飯,鄰桌上白光一閃,把他吸引住了。他走近一看,是把工具鉗,樣式、質(zhì)地、工藝,無不精妙絕倫,而且通體鍍鉻,銀光燦燦,又被主人擦得一塵不染,藝術(shù)品似的,大老遠都晃人,非常惹眼。趙建波拿起來就舍不得放下了,正嘖嘖把玩著,丁師傅出現(xiàn)在了身后:“小趙,你還說你對司機工作不感冒,可你卻對這把鉗子愛不釋手,它代表的,正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啊!”
趙建波這才醍醐灌頂?shù)孛靼走^來,他只不過是被某些社會現(xiàn)象暫時遮住了眼,其實內(nèi)心深處,那股對電力機械的熱情,卻始終不曾泯滅過。
聽到這,劉天祥恍然大悟,當年他面試時,也是被趙建波故意擱在桌上的那把工具鉗所吸引,拿起來撫摩了一陣,就被宣布通過了。
“可是,這鉗子怎么到了你手里呢?”劉天祥問,“丁師傅呢?”
“其實我這把,是后來托人從國外買的山寨貨,”趙建波的眼睛濕潤了,“丁師傅,咳,他是被我害死的。”
4、千鈞一發(fā)
原來,被丁師傅用那種幾近嬰兒抓周的方式一語驚醒后,趙建波就拜丁師傅為師,跟他搭了班。兩人師唱徒隨,相處得很是融洽。不久,趙建波考上了司機,在單獨開車前,兩人搭班跑最后一趟車,正是6G車牽引的1237次。
車開出不久,丁師傅發(fā)現(xiàn)制動系統(tǒng)壓力異常,判斷是后司機室的軸套又冒了出來。用土辦法安裝的軸套,精度比較差,一過熱就容易冒出。按規(guī)定遇到這種情況,只須勤瞅著點,隔六七分鐘用檢車錘往里敲一敲就成,可以維持到終點再做處理。因為那地方挺關(guān)鍵,是剎車系統(tǒng)的核心部位,萬一出了錯,會引發(fā)剎車失靈,進而導(dǎo)致整個列車失控。
可趙建波坐不住了,這是他最后一次跟班,最好盡善盡美,于是他抓起工具鉗,找了個配件,想把出了問題的軸套換下來。
丁師傅見狀,心一沉,但他一尋思,從技術(shù)角度講,這也確實不是什么太難的活,依趙建波的能力,又有那把專用鉗,應(yīng)該不是個事兒。
就這么一遲疑,趙建波已跨進了走廊。
丁師傅正懸著心,猛然間火車“咚”地顛了一下,接著,就見趙建波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師傅,不好了,鉗子……掉道上了!”
剛才,趙建波彎腰擰下舊軸,順手把鉗子叉到開著的車窗棱上,正要去拿新軸,這時車身突然一震,鉗子被顛飛出了車外。這下他懵了,要想安上新軸,非得這把鉗子不可,別的工具根本不好使,他也是自恃有這把鉗子在手,才耍了這把膽大,不想就捅了這么大的婁子!
沒了鉗子,配件擰不進去,列車的剎車系統(tǒng)會馬上失靈!
丁師傅的臉白了,兩人正面面相覷,車載電臺里傳出了8次特快與各車站的聯(lián)絡(luò)呼叫!
依照行車計劃,他們應(yīng)該在青石廟站停車,會讓8次特快。而眼下,列車正處在千分之三十三的大下坡上,如果失了控,會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沖過青石廟車站,與滿載旅客的8次特快正面相撞。真那樣的話,這恐怕是明天世界各大報紙的頭條了。
時間一秒秒過去,丁師傅不得不做了最壞的打算,他抓起了話筒:“青石廟車站,1237次呼叫!1237次機破,可能要失控了!”
“失控?請再重復(fù)一遍!”車站值班員驚呆了,確認后飛快回復(fù),“1237次接通避難線,聽到請回答。”
丁師傅有些哽咽了:“接通避難線,1237次明白!”
見兩人輕描淡寫就做出了處理決定,趙建波以為問題不大,松了口氣:“師傅,啥是避難線?”
丁師傅沒回答,側(cè)身掃了趙建波一眼,凄然一笑:“小子,我現(xiàn)在切掉所有動力,前面是個小上坡,速度降下后,你跳下車,趕緊尋鉗子。這段路坡道大,所以線路呈8字形盤繞,左前方山坡上的那棵大樹就是8字交會點。五分鐘后你趕到那兒等我,我拉你上車,再想法把軸裝上去,記住,要快!”
趙建波應(yīng)了一聲,剛打開車門,就被丁師傅一腳踹了下去:“小兔崽子,記住咱倆這次教訓(xùn)吧!”
趙建波鼻青臉腫地爬起來一看,兩邊是草木蔥蘢,又是夜色朦朧,想找到鉗子比大海撈針還難。那棵樹倒不遠,只是隔了條深溝,根本沒法逾越,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師傅讓他下車尋鉗子,其實都是謊言,為的就是讓他下車,安全脫險。
趙建波呆立原地,望著遠去的列車,列車越滑越快,車輪與鋼軌磨擦出一溜的火星。列車如一條呼嘯的鐵龍,沖進了青石廟車站,向短短幾十米的避難線撞去。避難線的另一頭,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只見列車如下餃子一般,一節(jié)一節(jié)地掉進懸崖,趙建波仰天狂號:“師傅啊……”
幾分鐘后,8次特快輕快地通過了車站,車窗內(nèi)燈火通明,笑聲依稀……
5、來者不善
聽趙建波說完往事,劉天祥暗暗擦了擦眼角,轉(zhuǎn)身走進了機械間,去進行例行的走廊巡視,查看車內(nèi)機器的運轉(zhuǎn)情況。
趙建波掃了一眼劉天祥的背影,內(nèi)心也泛起了漣漪。
這些年來,趙建波一直在想,丁師傅所說的教訓(xùn)是什么呢?那就是好擺弄工具的人,都有一種天生的好奇和自負,只有把他們的這種棱角磨平了,才是個合格的火車司機。丁師傅和他沒意識到這點,才釀成了惡果。為吸取這個教訓(xùn),他才遲遲不讓劉天祥和小王單獨開車,是想再磨磨他們??!
不多一會兒,劉天祥巡視回來,卻見趙建波正在司機臺上亂摸:“咦,鉗子呢,我記得上車后放在左手邊了??!”劉天祥干笑了兩聲:“呵呵,您別急,我還有一把。”
趙建波滿腹狐疑地接過一看,一怔:這把鉗因年代久遠保養(yǎng)不善,鉗齒脫落,已報廢了,但鉗體上刻的字仍清晰無比:“贈給丁國臣大車”。趙建波驚詫不已:“這、這是丁師傅當年用過的那把,究竟怎么回事?”
劉天祥表情復(fù)雜:“我爹就是丁國臣。”
丁師傅出事時,劉天祥還不到十歲,起先大伙兒都瞞著他,但這么大的事滿世界都是風雨,隔天小天祥就聞得了風聲,知道父親被就近埋在了青石廟車站的后山上,小孩子的犟勁一上來,他抹了把淚,就要去尋父。
這天,趁大人不注意,劉天祥一人坐火車來到了青石廟。下車后已是傍晚,他沿小路,沒頭蒼蠅似的向后山闖,三兩下就迷了路,正急得要哭,就聽附近樹林一陣枝搖草動,走過來一個龐然大物,竟然是頭黑熊。
列車墜崖后,救援隊、調(diào)查組來了不少,又是埋鍋野炊又是啃干糧,雖說忙了一天半晌后撤了,但丟下的食物殘渣味兒,把這頭饑腸轆轆的黑熊從老林中引了出來。
眼見黑熊狂性大發(fā),吼叫著向小天祥撲來,千鈞一發(fā)之際,旁邊沖出個人來,一石頭打在了黑熊的腦門上,拽起小天祥就跑,總算脫險了。
那人要說也是內(nèi)行,是個馬戲班主,叫劉全喜。最近車皮緊,他的戲班在青石廟車站等著裝車起運,已經(jīng)好幾天了。前天他的腦門受了傷,今兒個他從附近鎮(zhèn)上換藥回來,想抄近道,遠遠見一個小男孩在林中亂闖,不放心便趕了過來,正好救了他。
天祥媽聞訊連夜趕來,少不得對劉班主千恩萬謝,這以后兩人就有了往來,都是天涯苦命人,接觸多了,相互就有了好感。到丁師傅過了周年,天祥媽就帶天祥改嫁給了老劉,跟他回了安徽原籍,天祥也隨了繼父的姓。沒幾年,天祥媽因病去世,父子倆就相依為命了。
后來,劉天祥考上了大學(xué),收拾行李時,從旮旯角里翻出了這把鉗。應(yīng)聘時,他是看到趙師傅有意放置的那把鉗眼熟,好奇之下才拿來細看的。當然,他從小在鐵路邊長大,也打心眼里愿意接父親的班。
不過,從小家里發(fā)生的種種變故,使劉天祥養(yǎng)成了內(nèi)向的性格。上班后,他從不跟人提及家事,一頭扎進了學(xué)習當中。借學(xué)習之機,他接觸到了許多塵封的舊檔案,其中就有父親當年的這樁事故案例。
這時,劉天祥望著趙建波,面色冷冷地說:“我越想越不對,當時列車已失控,我爹能讓你下車,他為什么不下車呢,沒必要同歸于盡吧?檔案上還說,我爹遺體被發(fā)現(xiàn)時,嘴里咬著兩根紅色導(dǎo)線,這又是為什么?關(guān)鍵是,那是我爹跑的最后一趟車,隨后局里就要調(diào)他去安監(jiān)大隊任職。為什么偏偏跟你搭班就出了事,你卻安然無恙?我今天特意拿了這把鉗子,是想替我爹問個清楚、討個公道。”
趙建波明白了,劉天祥今天是來者不善啊!他想了想,說:“丁師傅不跳車,是忠于職守,而且,他憑自己精湛的業(yè)務(wù)能力,還想做最后的努力,可惜太遲了。技術(shù)室研討過了,弄斷那兩根紅色導(dǎo)線,就能造成蓄電池瞬間放電,燒毀車上所有的電器設(shè)備……”
當時車上的情形,可以用半死不活來形容。說它活著,人無法操縱;說它死了吧,它還硬挺著,就是不給你剎車。丁師傅弄斷那兩根紅色導(dǎo)線,為的就是讓所有電器被燒毀,相當于斷了氣,這樣就能自動剎車了。
劉天祥一陣冷笑:“問題是你惹的禍,為什么偏偏死的是我爹?我今天和你搭這個班,就是想搞清這個!”
趙建波感覺自己的心越跳越快,他暗叫不好,極力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天祥,冷靜點。我還一肚子疑團呢,那把鉗子,明明掉在道上,怎么又到了你手里呢?”
劉天祥一激靈,對啊,自個兒只當它是母親收藏的父親遺物,怎么沒想到這茬呢?
6、起死回生
兩人正各懷心思,走廊的門開了,那個斗熊的小老頭滿臉愧色地跨了進來:“你們說的話,我在后面都聽到了。”
這老頭就是劉全喜,出事那天,他因戲班遲遲不能裝車而心煩,便順著鐵軌散心,順手在路邊拾了個道釘,見有列火車過來,就把道釘放在鐵軌上,想讓火車軋扁了,他再打磨打磨,好做把剃刀。沒想到那玩意把火車震了一下,車一跳,不僅把趙建波叉在車窗棱上的工具鉗震飛了,釀成了滔天大禍,也把劉全喜砸了個頭破血流。
劉全喜痛心疾首地說:“我腦門上的疤就是這么來的。”后來遇見天祥媽,他只說鉗子是鐵路邊撿的,天祥媽還當是冥冥之中的某種緣分,把它收藏了起來。
再后來,劉天祥對生父之死產(chǎn)生了懷疑,惦記著這事,暗中一直對趙建波耿耿于懷。今兒一早,得知趙建波機班的出乘計劃后,他覺得是天賜良機。恰巧劉全喜的馬戲班正在黃牛鋪廟會上演出,狂喜之下,他撥通了手機,央求繼父同他共設(shè)了這個局。
于是,劉全喜在預(yù)定地點假裝與熊搏斗逼停了列車,趁著混亂,他藏在了后司機室走廊里,跟趙建波玩開了躲貓貓。剛才,劉天祥借巡視之機,把偷拿的鉗子交給了劉全喜,讓他待會兒掐著點把那根軸擰下來。約摸完活后,正趕上列車上坡減速,劉全喜就可以帶著熊神不知鬼不覺地跳車而去,事后就是趙建波有所懷疑,也只能猜想是黑熊掙脫了捆綁,無意中打開司機室門逃了。
之所以這么做,是劉天祥想弄出與當年一模一樣的故障,看趙建波怎么處理,并判斷父親當年是不是必須要死,這樣可比他整天在資料堆里瞎琢磨強多了。
當然,劉天祥還留有后手,那就是最后關(guān)頭,他會拿出鉗子,剪斷那兩根紅色導(dǎo)線,以確保車能剎住。整個過程中,馬戲團里的黑熊月月不過是用來吸引趙建波、掩護劉全喜的障眼道具。
一切似乎天衣無縫,可偏偏沒想到劉全喜年紀大了,手腕上力道不夠,擰到一半再也擰不動了,他靈機一動,忙給黑熊月月松了綁,然后指著搭在軸上的鉗子:“月月,上!”
月月“呼”地一掌拍去,力大又失了準頭,“啪”一聲,鉗子掉在了地板上,那根半突出的軸竟給拍彎了。眼見軸眼里開始慢慢往外噴氣,劉全喜慌了,忙來找劉天祥,結(jié)果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天祥,我本就不同意你這么干!”劉全喜一個勁地搖著頭。劉全喜的突然出現(xiàn),讓趙建波猛吃一驚,而就在這時,一個意外情況使趙建波叫了起來:“制動壓力表出現(xiàn)了異常!”
趙建波讓劉天祥接替了操控,自個兒往后司機室跑去,一推門,傻了,只見后司機室里亂糟糟的,他的那個拉桿箱,原本放在角落的,現(xiàn)在已被撕得稀爛。而黑熊月月蹲在地上,正狂吞著一個紙質(zhì)食品袋,袋里裝著趙建波帶的面包餅干等跑車干糧。趙建波不知道,剛才月月見劉全喜一去不返,聳著鼻子到處亂嗅,把那些干糧從拉桿箱中扒了出來。
趙建波顧不得月月,他俯身一瞧,嘴唇哆嗦了:軸被月月拍得變了形,就是用鉗子也擰不下來了,眼看壓縮空氣“噗噗”往外噴,他的臉變紫了:當年的危機重現(xiàn)了,而且有過之無不及!
列車又行駛到了那個小上坡,車速慢了下來,趙建波讓劉全喜帶著月月趕緊下了車,緊接著,他從地板上拾起那把工具鉗,又回到了前司機室,沖已有些昏了頭的劉天祥勉強一笑:“我就不讓你下車了。”
說完,趙建波窩下身,在司機臺下用螺絲刀啟開個蓋子,在亂麻般的電線中,選出了兩根紅色導(dǎo)線,他把那兩根線壓在鉗口上,胸脯劇烈起伏著:“天祥,你可以單獨操縱列車了。”
劉天祥感覺出了不妙:“師傅,你來操縱列車,讓我來剪導(dǎo)線吧!”
趙建波憋得快喘不上氣了:“天祥,知道我為什么不跑車了嗎?上次體檢,我查出了心臟病,不適合乘務(wù)工作了。本來我?guī)е?,跟面包餅干一起放在食品袋中,可被熊給囫圇吞了,我一急一激動,病就犯了。如果你來剪導(dǎo)線,萬一出個意外,我又不行了,這趟車就一點指望都沒了。”
“意外?”劉天祥一愣。
丁師傅當年雖然還沒咬斷紅線就墜車身亡了,卻給后人留下了線索和理論思路,不過,電力機車是復(fù)雜的,理論和實際往往有很大出入,再說路局也不可能賠上一輛機車,讓你去驗證一個玄乎的猜測,所以,剪斷導(dǎo)線后,機車到底會怎樣,還是沒有明確結(jié)論。
趙建波艱難地點點頭:“我估摸剪斷后,車上所有保護性電器也會被燒毀,那就極可能引發(fā)意外,所以我把你留在車上,以備不測。”
正說著,電臺準時傳出了8次特快與各車站的聯(lián)絡(luò)聲,劉天祥急了:“師傅,這次不一樣,只要堅持到青石廟車站,就有救了。”
的確,情況不同了,當年是單線鐵路,而現(xiàn)在早已修了復(fù)線。不過,就算是復(fù)線,兩條線相隔只有數(shù)米,如果1237次失控脫了軌,仍有可能對8次特快構(gòu)成威脅。
趙建波兩眼一閉:“來不及了,記住,好奇心太強的人易鉆牛角尖,你思慮太多、心胸不廣,根本不適合跑車,回去后,你就換崗吧。唉,這又是個教訓(xùn)啊,其實,我們鐵路人就是這么一輩輩在教訓(xùn)中成長起來的,可是這次,太沉重啦!”
說罷,趙建波一咬牙剪斷了電線,只聽“噗”的一聲,他面前騰起了一個高壓磁暴形成的小火球。與此同時,他一聲慘叫,被電擊倒在了地上,縮成一團痙攣著。
劉天祥根本沒想到實際操作中會有這么個后果,他欲哭無淚:“師傅—”
這時,電臺內(nèi)傳出了吳主任的聲音:“趙師傅,小劉,我在青石廟車站,車上還正常吧?”
原來,吳主任把小王叫去怒斥,小王見事兒鬧大了,撐到最后不敢隱瞞,將他與劉天祥合謀的事全盤托出。吳主任聞言大驚,帶著小王乘別的車先趕到了青石廟車站,想把劉天祥半道截住換下來。
這當兒,劉天祥鎮(zhèn)靜了下來,拿起了話筒:“趙師傅昏過去了,詳情以后再說,時間緊急,請備好心臟病藥!”吳主任一怔,言簡意賅卻意味深長:“藥車站上就有,我這就叫他們?nèi)ツ谩:玫?,小劉,全看你的了?rdquo;
放下話筒,劉天祥心跳如鼓:遲遲不見列車剎車系統(tǒng)起死回生,難道這辦法只有理論上可行?難道又要再次開通避難線?他腦子里亂成了一團麻,時而扭頭看看倒在地板上的趙建波,時而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終于,他絕望了,哆嗦著手抓起話筒,正準備向車站說明實情,就聽“噗”的一聲,車身一沉,車速緩緩降了下來……
劉天祥悲喜交集地流下了眼淚,大聲呼叫:“青石廟車站,1237次呼叫!”
劉天祥明白,這是自己最后一班崗了,而這班崗,又是多么驚心動魄,充滿遺憾和懊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