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舒卿站在一排歷史小說面前,斟酌著該選哪一本。一股清淡的花香飄來,他下意識轉過頭。似乎是個身著紅衣的女子,舒卿只來得及看清一雙雪白的小腿隱在書架之后。
他稍作回味,便繼續(xù)尋書。到柜臺前排隊登記時,他又看見了這名女子,正好站在他的前面,青絲綰起,露出一截玉頸。舒卿視線往下,看見女子手里拿著幾本厚重的書,都是草藥類的。
大概是個學中醫(yī)的姑娘呢。他心想,便覺得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又多了一絲藥香。輪到女子結賬,忽然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人沖過來,把一摞書啪地擲在臺子上,撞到了女子。她被撞到柜子一角,哎呦一聲扶住腰,正好側過臉來。
舒卿總算看清了她的長相:淡淡的眉,淡淡的唇,羽扇般的睫毛撲閃在鼻翼兩側。眼角一顆淡灰色的小痣,盈盈欲泣。此刻她淡眉微蹙,咬著下唇,很痛苦的樣子。舒卿想也沒想便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女子訝異地看了他一眼。被看了這么一眼,舒卿登時覺著五臟六腑都被射中一般,火辣辣的。他忙把手撤回,有點不好意思的開口,道:“姑娘,你沒事吧?要不我扶你到那邊兒坐一下?”
那女子靜靜看了他幾秒,便點點頭,說:“謝謝,麻煩你了。”
舒卿又扶上她的手臂。隔著衣服,亦能感受到底下肌膚光滑細膩。舒卿將她扶到墻邊一排椅子,讓她坐下,自己在一邊也坐了下去。女子再沒開口,只是捧著書,看著腳尖,臉上淡淡的。舒卿見她眼里似有水光,便問:“很疼?”
女子聞聲轉過頭,眨了一下眼睛,搖搖頭。舒卿這才發(fā)現女子雙眸如秋潭一般,極黑極深邃,難怪自己剛才只被看了一眼,便似被勾了魂魄般。
舒卿尷尬地哈哈一笑,隨手指了指女子膝上的書:“你是學中醫(yī)的?”
女子搖搖頭:“只是興趣而已。”
“哦?我也對中醫(yī)草藥有點興趣。”
女子只哦了一聲,氣氛一時又凝結成冰。舒卿抓抓腦袋,滿腹搜羅自己關于這方面的知識。其實他說了謊,他對中醫(yī)并沒什么興趣,只是工作所需,偶有涉獵罷了。但虧得他是個律師,博聞強記一向是自傲之處,這么十幾秒間竟就被他搜刮出好些過去看到的中醫(yī)文案。他便將其中一個方子拿出來,跟女子說了說。
女子這回似乎真被他提起了興趣。偏過頭,認真聽著。聽完,她抬眼看他,然后淡淡一笑,開口道:“先生這方子,可是一味□□呀。”
舒卿見她一笑已是傾城,開口竟是先生這樣的稱呼,只覺得臉上頓時升溫十度,忙道:“沒錯,沒錯。就是一味□□。”說完又懊惱自己失態(tài),說話也失了品味。
女子打量了他一會兒,又道:“先生在哪所學校讀的法律?”
舒卿愣住,傻乎乎地張大了嘴。他確實沒有告訴女子自己的職業(yè)呀?那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誰?不會是競爭對手派來的臥底吧?
有一瞬間舒卿甚至想,就算死了,能死在這么出塵脫俗的美人手里,也算是風流鬼了。
“你怎么知道?”他問。
女子轉過頭,繼續(xù)看著自己的膝蓋,說:“只是偶然聽說過這個案件罷了。”
舒卿見問不出什么,便只好接下去說:“是啊,很蹊蹺的一個案件。至今都不知道兇手。這個年代,竟有人用這種方法殺人。慢慢將人折磨死……”
舒卿忽地止住,才想起身邊坐著的是名柔弱的女子,不見得愛聽這些。正想開口轉換個話題,手機響起來。他對女子做了個手勢,便往一邊走去,邊按下接聽鍵,云柔的聲音響起來:“卿官呀,今天的葷菜想吃宮保雞丁還是青椒肉絲?哦哦,或者還有番茄牛腩哦,你選一個唄~~”
舒卿隨便挑了一個番茄牛腩,說自己在忙工作,晚點回家,讓她先吃。便掛了電話,轉身卻見女子已經站起身,正看著自己。
舒卿忙走過去,說:“抱歉。”又掃了一眼女子裊弱的腰肢,說:“怎么不坐一會兒?腰還疼嗎?”
女子搖搖頭,說:“我要回去了。謝謝你。”
舒卿忙道:“我送你吧。”
女子看一眼他,說:“不用。”
舒卿只好道:“呃,其實,我有事相求。”
女子用眼神示意他繼續(xù)。舒卿便胡編亂造一番他現在有個案子又需要中醫(yī)方面的知識,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咨詢云云。女子聽后點點頭,說:“那你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打這個號碼。”
她遞上一個名片。
舒卿低頭看了一眼她的名字:花顏。
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起這樣一句詩詞: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
好一會兒,待他抬頭,女子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二
舒卿回到家時,云柔正趴在飯桌上。小嘴微張,面前擺著還亮著的手機,熟悉的游戲音效響著,僵尸已經把植物吃光,馬上要吃掉主人的腦子了。
舒卿失笑,走過去幫她按了暫停并返回地圖,關了游戲。想喊醒睡美人,又止了口,只拿手指捏住她紅云一片的臉頰,掐了掐。
櫻唇微啟:“表過來!把你凍??!”然后杏眼一睜,彈坐起來,看到來人,立刻笑得彎彎地:“卿官!”
兩個人吃完飯,云柔去陽臺收衣服,舒卿在廚房洗碗。云柔買的洗潔精是橘子味的,舒卿只擠了一點在抹布上,淋了點水,霎時滿廚房橘子香。舒卿皺皺眉,總覺得這味道說不出來的人工,不覺間加快了手里的速度。
臨睡的時候,舒卿將今天借來的幾本書放在床頭,打開頭燈,桔黃的光灑下來,臥室立刻充滿了溫暖的感覺。云柔洗好澡進來,哼著歌兒走到梳妝鏡前,打開吹風機吹頭發(fā)。
舒卿選了一本《東京夢華錄》,隨手翻開。
白話宋朝汴京民風的民風習俗、時令節(jié)日,飲食起居、歌舞百戲等,跟一般的史書不同,舒卿往往偏好這類閑情隨筆的古文,看著別有野趣。
他看了幾頁,一雙手臂環(huán)在他頸上。他也不扭頭,便知云柔的頭靠了過來。
“又在看書呢。”
”嗯。”舒卿應著,又翻了一頁。
“講什么的?”
舒卿想了想,說:“講宋朝時的汴京市集,一到夜里就非常熱鬧。有許多好玩的。”
“哦。”云柔點點頭,又問:“比杭州還好玩?”
舒卿點點頭:“那肯定。”
那可是個瑰麗奢華的時代啊。
他正巧看到勾欄院一篇,又見云柔搭在自己胸口的小手,起了戲弄之心。他捉著她的手,看向她,一臉鄭重地說:“想知道這一章講得什么嗎?”
云柔點點頭,一雙杏眼睜大了。舒卿見她一派天真,心里被抓了一下。
他清清嗓子,緩緩說道:“講得是,在那明月高懸的地方,搭起一處高臺,高臺上站著一位漂亮可愛的姑娘。她手里捧著一個繡球。下面人聲鼎沸,小伙兒們都激動地吶喊著,唯獨一個白衣男子只靜靜站著,仿佛周邊的喧囂與他毫無干系。那姑娘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人群里瞟來瞟去,就是不肯扔球。時間久了,下面的人群開始發(fā)出抱怨聲。有的甚至想跳到臺子上直接搶人。就在這時,姑娘忽然眼睛一亮,看向一個地方,雙手激動地微顫起來。繡球飛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到不知何處。”
云柔緊張地攥緊舒卿的手指,催促他快講下去。
舒卿繼續(xù)道:“只見一名白衣男子捧著繡球走上了高臺。兩人對視良久,姑娘忽地流下兩行清淚。她剛想拿出絲絹,男子已經走過去,將她輕摟入懷,手指撫上她如玉的面頰。一時間四周都安靜下來,人們心里猜測著,懷疑著。這時只見那姑娘火紅的水袖一拋,拉開嗓子唱起來:‘看盡這良辰美景,玉盞琉璃,歌舞升平也無他;十年間,似水流年,紅顏不負,卿官不在誰作嫁。’”
清甜婉轉的女聲在夜空里回蕩,是嗔是怨,是恨是愛,是劫是緣。
新聲巧笑無人聽,汴京河畔自管弦。幾家夜宴高樓上,幾家獨唱□□花。
白衣男子走上前,再次將她摟入懷抱,道:“云柔,我來了。”
我來娶你,可好?
講完故事,云柔輕嘆一聲:”卿官。”
舒卿看她。云柔一頭微卷的青絲灑在枕上,圓潤的兩頰蒸著紅云,杏眼含著霧,雪白一截酥臂橫著,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
舒卿早把那夢華錄勞什子忘了個凈,將書丟到一邊兒,一口啄住云柔的唇。
兩人后來又洗了個澡,云柔半睡半醒的,舒卿把她抱回床上,她一挨枕頭就睡著了。舒卿吻了吻她的額頭,抬頭正好望見她那邊床頭放著的相片。相片里兩人都還是十一二歲的摸樣,手拉手站在草地上笑得天真無邪。
剛才那個故事,講得就是舒卿和云柔的故事。舒卿換著法兒講了好多遍,這個丫頭都聽不厭。
舒卿關了頭燈,躺回去。閉上眼,心里滿是柔軟的感覺。這個等了他十年的丫頭,后來終于成為了他的妻子,至今已相伴五年,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模樣。
而自己,早在這個爾虞我詐的行業(yè)失去了天真,唯有面對云柔的時候,他才能夠卸下心防。他對自己說,一定要用堅實的臂膀保護云柔,不讓她的天真受到外界的一絲污染。
或許,是該要個孩子了。這樣她一個人在家想我時,也不至于太孤單。
舒卿被自己的想法先是嚇了一大跳。一個月前云柔提起要孩子的事兒時,他還斷然否決,說等換了大房子再說。云柔也就點點頭,沒再提了。
云柔的乖巧懂事、溫柔賢惠,是他從未在別的女人身上見過的。他所接觸的那些女人,個個都是平日里雷厲風行、法庭上咄咄逼人、酒桌上千杯不倒的類型,抽起煙來跟老爺們似的。所以舒卿沒事兒就往家頭跑,還被同事冠以妻管嚴的稱號。
舒卿在睡著前,又想了下造人計劃。不知不覺就想到了孩子的名字。
一個名字瞬間跳入他的腦海。
花顏。
然后他就夢見一個清瘦裊娜的女子,在夢里朝他走來。夢里滿是白色的梨花,他努力想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卻只見她的眉眼始終掩在薄薄一層霧里。
依稀,有歌聲在耳畔,斷斷續(xù)續(xù),幽幽怨怨:“走遍那斷井殘垣,……荒冢,百……夜行也無他;百年間,滄海桑田……傾城秋雨為君撒。”
三
“曹操人稱奸雄,雖有大氣磅礴的霸主氣概,卻失了忠貞的品格。”
“嗯。諸葛亮一生忠于劉備,雖終未能成就偉業(yè),卻被后人稱頌。”
清早,薄霧未散,一枝潔白的鈴蘭從墻角的小店門內伸出,微風吹過,花瓣輕顫,露珠掉落在石階上。
隱隱有有茶盞相撞的清脆聲,和著男女的笑聲。
舒卿坐在‘百花堂’的小廳里,面前一盞上好的宋代白玉茶盞,碧螺春剛沏了第二壺,對面,一名紅衣女子素手持杯,絲絹遮面,微微抿了一口茶。
熱茶的白霧將她的面頰籠著,宛如一顆上好的古玉,白得近乎透明。
舒卿看呆。好一會兒,忙低下頭,抓起茶杯,猛咂一口,立刻被燙得直咳嗽。一邊心里懊悔著又失態(tài)了。
花顏放下茶杯,用絲絹按了下嘴角,起身道:“不早了,舒先生該上班了吧?我也得開張了。”
冷冷清清的語調,直截了當的送客之意。
舒卿還想再說什么,花顏又轉過身,看了他一眼,道:“以后若非工作需要,也不必來了。”
舒卿愣住,心里有點火。這算什么意思?太不會做人了吧?哪有這樣的?
又見她只著一身紅色的旗袍在這薄涼的初秋立著,立刻又沒了火氣,只想湊過去握住她細瘦伶仃的肩膀。便道:“那我先走了。”
花顏點點頭。
舒卿在事務所昏天黑地地忙碌了一天,中午也是匆忙叫的盒飯。就這當兒他又想到了花顏,也不知她一個人在店里,怎么吃午飯。叫外賣?自己做?那店里有個后院,或許有下廚的地方。還是……就著露水吃兩片花瓣兒?想到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范兒,舒卿啞然失笑。全然不覺嘴下的筷子都動得快起來,一會兒就吃完了。
晚上下班前,天空電閃雷鳴,繼而下起了暴雨。舒卿收拾好東西,頂著電腦包就奔進了對面停車場。他坐進車里,輕罵了一聲,開動引擎。
路上很堵。舒卿開著廣播收聽一期講古代墓葬儀式的節(jié)目,如何做活人獻祭,活死人坑什么的。配合著陰霾的天氣,聽得他渾身冒白毛汗。但那節(jié)目又在講他有興趣的青銅器,便裝起膽子聽了下去。
這是他聽到外面咔嚓一聲,隨即一片驚呼。望出去,竟是路邊一個簡易的移動廁所塌了。他瞬間就想到花顏的藥鋪也是一間獨門獨戶的木檐小屋。
立刻調轉車頭,往城市另一頭開去。
花顏正在鎖店門。聽到腳步聲她回頭,見到舒卿渾身濕透的向她跑來,便驚訝地望著他。
見他嘴唇動了動,聲音卻隱在雨聲里?;侕酒鹈碱^。
舒卿大聲說:“你沒事吧?”
花顏略微怔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想了一下,又指指手里的傘,然后走到舒卿身邊,把傘撐高,遮住他。
油紙傘上,白梅暈染;傘下,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舒卿忽就有種好浪漫的感傷。
這個女子,聰明得可愛,卻又孤獨的令人憐惜。
舒卿執(zhí)意要將她送回家,花顏這回竟也不再拒絕。
越開越荒涼,一直到一片樹林邊上,遠處是霧蒙蒙的山巒,幾只鴉飛過。一派肅穆凄清的景象。
花顏道:“我到家了。”
舒卿很吃驚。
花顏看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謝謝你。”便推門下車。
舒卿忙下車,想也不想便跟上去?;伝剡^頭,眼神冷漠:“你還不回?”
舒卿道:“你怎么一個人住這兒?”
花顏蹙眉:“和你有關系嗎?”
舒卿立刻怒了,也不顧什么,便大聲道:“我把你當朋友才問的,你一個女孩子住在這里,太危險了。”
聲音很快消逝前面茂密的樹林里。
花顏沉默望著他,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的。
舒卿被她這么看著,心里一軟,又軟聲說:“你……”
就在他以為又不會有下文的時候,花顏開口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個人呢?”
聞者登時心下大驚,醋意涌上來,忙問:“你,你結婚了?”
花顏點點頭,又搖搖頭。一點一搖之間,把面前那個大男人的心來了個拋又捧。
“什么意思?他……他怎么不來接你?”
這個男人,如此不懂得疼惜女人,還是這么美的女人。太過分了。
花顏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無比,一雙眸子射出些陰狠,但瞬間又消失,變作楚楚可憐的模樣,一滴淚痣在眼角邊盈盈欲泣。
“他死了。”
雨已經停了,寒意從地皮滲上來。舒卿默默望著她,心里難過的要死,心疼的要死。
花顏卻又淡淡地笑了下,似乎早已無關緊要,轉身快步離開。
走了幾步,一雙手臂將自己從背后圈住,圈得緊緊的,男人的熱氣噴在耳畔:“花顏,讓我照顧你。”
幾個小時后,云柔在門口找到了那失蹤許久,現下面如死灰癱坐的丈夫。她捂嘴輕呼一聲,忙將他扶進門。
舒卿喝著云柔泡的檸檬水,又泡了個熱水澡,才緩緩回過神來。
他回過神的第一件事,就是緊緊抱住了云柔。
云柔詫異地問:“卿官,你今怎么了?”
舒卿不說話,只抱著她,將頭埋在她肩上。
過了許久,他道:“云柔,我們要個孩子吧。”
四
舒卿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發(fā)生的事。
那天,他沖動地抱住花顏后,只覺得懷中的人兒微微一顫,也不掙脫。舒卿本來將臉埋在她的肩膀,見她半晌沒有動靜,覺得不大對勁,抬頭一瞧,只見女子竟面色鐵青,圓睜雙目呆滯地望著前方,齜著嘴,一下一下地砸著牙齒,渾身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一般。
舒卿大駭,以為自己勒得太緊,忙松了手。
一松手,花顏竟直直往前跌倒,舒卿忙伸手去夠,卻聞到一股奇異的花香,登時困意大增,神思恍惚間看見花顏緩緩向她走來,面上帶著春水般溫暖的笑容……
舒卿伸出手去,忽地覺得自己的身體變輕了,一陣風吹來,落英繽紛,舒卿被卷入混沌,迷迷糊糊間只覺得四周景色變幻萬千,正想仔細打量,忽然被一擲,跌倒一個柔軟的東西上面。
他爬起來,隨后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他來到了一個花海。
然后他立刻發(fā)現不合理。這里,四季的花卉竟齊放了!白梅旁依著紅玫瑰,紫藤樹下盛開著一大片映山紅……
遠處山上、河邊,全開滿了鮮花,各種花香混雜在一起,香味濃郁傾鼻而來。
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舒卿不知不覺間來到河邊,只見那河水清澈得連水底細沙都瞧得見,立刻意識到自己口渴,正欲低頭,忽聽到一陣女子的笑聲,清脆悅耳,不由地循聲望去,只見小溪對面的樹林里突地鉆出一個紅衣少女,笑嘻嘻到溪邊,籠了裙跪下,掬了把水往嘴里送。
舒卿大驚,這不是花顏還能是誰?只是,那活潑的樣子看起來讓她更顯得年輕,臉蛋也比現在更圓潤飽滿,兩頰泛著紅暈。
花顏抬眼望向他來,卻似看不見他,目光直穿過他的身體往前望去。
原來在這個世界,自己是隱形的。舒卿想。
這時,一個男子從樹叢里走出來,花顏回過頭喊了他一聲:“百谷!快來,這里有你要的那種花。”
然后指著舒卿的方向。
舒卿還沒來得及看清那男子的長相,身體又忽被卷了起來,拋入一片混沌。
……
很快他來到另外一個地方,他一下就認出來,這里是一個喜堂,四周都是身著明朝服飾的人。一會兒,新郎新娘開始拜天地,他不認得那新郎,但覺得新娘的身形很熟悉。
……
冰天雪地,玉樹瓊花,不遠處一塊石碑上書:昆侖登天臺。碩大的樹下,立著一男一女。他這個角度,只看得見女子是花顏。
花顏垂著眼睛,嬌羞道:“百谷,今日一別,君登仙境,可勿要忘了我。”
男子的背影一動不動,點點頭:“小顏,你放心。”
花顏抬眼望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我本是望仙臺上一株鳶尾,五百年前幸得夫君一朝憐惜,才有了慧根,修得如今的身體。”
叫百谷的男子將她環(huán)住,道:“小顏,如果不是你為我四處尋找仙丹,我又豈能早早修得仙身。”
望著依偎著的兩人,舒卿一時竟癡了。只覺得神仙眷侶不過如此。
……
花顏淚流滿面,容顏蒼白,跪在地上,緊緊拽住一個男人金盔鐵甲的下擺,痛哭道:“只要天君肯放過我家夫君,我愿意將百年道行悉數化盡,退為凡身!”
……
男子的背影。他的頭低垂著,道:“小顏,我此去谷底受罰一千年,你早早改嫁了吧!”
花顏的聲音從他懷里傳出:“不,我等你。”
男子沉默片刻,道:“小顏,我……”又止住,道:“沒什么,時辰已到,我下去了。”
他回過頭,往后面望了一眼。
舒卿登時嚇得尿都要出來了。
—— 那個男人的臉,竟是青色的,帶著獠牙和尖尖的下巴,眼睛細長,就像一個狐貍。
……
?。∈媲浯蠛纫宦曅褋?,發(fā)現自己正在車里躺著。外面一片漆黑。身上的衣服已經都濕透了,全是汗。
他呆呆地望著外面,忽然發(fā)覺很眼熟。仔細一想,白毛汗起了一身。
這不就是剛才夢到青狐貍男人的那個地兒嗎?那樹林,那不遠處的斷崖,都一模一樣,不過是草木更加蔥蘢些罷了。
這時他又隱約看到樹林邊有幾處土丘,上面豎著墓碑,長著雜草。
舒卿屏住呼吸,下意識發(fā)動車子,卻因為手心全是汗,半天發(fā)動不來。
他緊張伴著焦慮,只低著頭去擺弄那鑰匙,好容易點上了火,一抬頭,赫然一張猙獰的人臉出現在車前玻璃上,那臉紅紅的,還長著毛。
舒卿大喝一聲,閉上眼身體往后靠。半晌,感覺那東西靜悄悄地,才敢又看一眼,才發(fā)現不過是一只碩大的蝙蝠。
他舒了口氣,忙踩了油門,車身一甩將那鬼東西甩了出去,然后全力加速,很快離開了這個地方。
一路上,他腦子里滿是剛才的夢境。又是感慨又是驚懼。驚懼的是自己竟愛上了一個花精,感慨的是,那花精顯然不想害自己。
舒卿此刻再也沒了之前那些天的綺思,只想著快些回家。
他臉上火燒火燎的,心里很是羞愧?;伒囊馑荚倜靼撞贿^,她要一心一意等她的男人。
而自己,也有個一直等著他的女人。
等紅燈的時候,他去看了眼手機,從下午下班開始到現在,云柔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發(fā)了好幾個短信。
他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
那晚上他對云柔說,我們要個孩子吧。
后來他抱著云柔纏綿了好久,等心中的驚懼、孤獨、寂寞、憤恨……都被這柔軟的身體所化解才肯罷休。
在那之后幾年里,他再也沒有見到過花顏。他曾經路過花顏的藥堂,卻發(fā)現那里竟成了一處廢墟。他跟附近的人家打聽百花堂,人家都跟看神經病似的看著他,說:“什么百花堂?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兒一處被拆了的違規(guī)建筑,都好多年了。”
那個癡情的女子,也許去陪伴她的獠牙夫君了吧。
舒卿低頭,看了一眼花顏的名片,又放回口袋。默默站了會兒,便離開了。
五
舒卿再次見到花顏,是在十年后。
當時他正在為一起兇殺案做控方律師,被告席上站著花顏。
花顏被指控為兇殺案嫌疑人。那女子一言不發(fā),對所有問題都只是點頭,搖頭。舒卿看在眼里,那種久違的憐惜之情又升騰起來。
休庭后,舒卿在外面的花壇前找到了她。
她仍舊挽著一個簡單的發(fā)髻,穿一身紅色旗袍,微微偏著頭,看著花壇里的花。
“花顏。”舒卿喊她。
女子回頭,驚鴻般。舒卿只默默望著她,那眉眼一點不曾變過,依舊是二八年華。眼角一點淚痣,盈盈欲泣。
一時間竟有許多感覺涌上心頭,舒卿又上前一步,道:“這些年,你還好嗎?你到哪兒去了?你。。還在等他嗎?”
問完后才發(fā)覺,原來自己對她的感情,竟從未變淡過。
花顏搖搖頭,道:“他還沒出來。”
舒卿哦了一聲。又道:“你放心,我會幫你的。”
花顏搖搖頭:“我不怕。”
舒卿夜以繼日搜尋證據,終于想辦法找到了另一個嫌疑人。他與花顏當晚的行動場所有很多重疊之處,而且此人有過多次酒后盜竊失手傷人的前科,是個慣犯。且幸運的是,當晚有人在附近看到了他,又有了人證。法院因實在找不到花顏其他證據,最后審判花顏無罪。
事后,被告律師將舒卿喊了去,喝了杯酒。席間他笑著說,好小子,有朝一日竟能看到你愿意為了一個女人敗在我手下。
舒卿嘴上反駁著,心里卻隱秘地高興。從古至今,也許每個男人,都有英雄救美的情結。
知道云柔竟然見過花顏,是一個月之后的事。那天傍晚,舒卿正看著報紙,門開了,云柔帶著小顏進來,小丫頭剛下了幼兒園,就一直喊著要見爸爸,這一剛進了門,就一頭沖進了舒卿懷里。
舒卿捧起她的頭,看著那張和自己眉眼很相似的小臉,心里柔柔的。
當晚躺在床上,舒卿忽然就想起自己當初和云柔要孩子要了5年都沒要到,找了好多大醫(yī)院,都沒有用。就在兩人都放棄希望的時候,后來云柔忽然就懷上了。當時太高興,也就沒細問。
舒卿就問:“云柔,當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不問不知道,云柔竟然找了個神秘的女中醫(yī),而那個女中醫(yī),叫花顏。
云柔說她五年前在一個巷子里迷了路,路過一家百花堂,看見一個女子在澆花,就上前問路。見那女子很是親切,又覺得很有面緣,便聊了起來,聊著就聊到了孩子的事。
那個女子聽了她的講述,莞爾一笑,從藥櫥那兒抽出一個小抽屜,取了一個紙包,交給云柔,說你試試這服藥。
后來不到一周,云柔就懷上了。
舒卿愣了半晌,幽幽道:“云柔,這種事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云柔哼了一聲,嬌聲道:“告訴你做什么?去感謝她嗎?那女人……我怕你見了她,魂都沒了。”
“那怎么會,我心里只有你。“舒卿摟住她嬉笑道。
那一晚舒卿徹夜未眠。他滿腦子都是花顏?;伒男?,花顏的淚,花顏清瘦窈窕的身體……他后來做了一整夜的夢,夢見自己與一個女子顛鸞倒鳳,幾番云雨,睜眼竟是花顏的面容……
男人年近四十,便和女人反了過來。云柔越來越主動,而他卻越來越提不起興致了。
舒卿起了個大早,一早就往百花堂的小巷奔去。一路上忐忑不安,直到看見藥堂出現在眼前,才舒了口氣,心里有只兔子就要跳將出來一般,咚咚直跳。
一個小時后,舒卿離開了百花堂。他晃晃悠悠地,竟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的艷遇是真的。剛才他進了門,跟花顏沒聊兩句,就忍不住抱著她吻了上去?;佅仁谴篌@要躲開,自己便蠻橫道那獠牙丈夫要他作甚,不如和我快活。那花顏竟再沒說什么,自己便又親了上去。親完只覺得這十年間的情絲,都被這一吻撩撥了起來,便抱著那個柔若無骨的女子,聞著她發(fā)間的花香,輕聲道:”花顏,不要再走了,做我的情人,好嗎?”
良久,他聽見花顏說:“好。”
他驚喜極了,忙低頭看她。只見她雙頰泛著紅暈,雙目盈盈有光,透過睫毛望著自己,一副柔媚的樣子,舒卿便又想吻她,被她一手捉住,捏了捏,柔聲說:“舒先生,急什么,來日方長。”
舒卿瞇著眼睛,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想貼著她。
花顏笑道:“明晚八點,你到我后院來吧。”
舒卿只覺得自己從來不曾如此神魂顛倒過,即便和云柔新婚之夜也不曾。
眼前清瘦的女子只剛解了衣衫露出小巧瑩白的肩頭,自己便忍不住將她壓住只管吻上去。一邊撫摸著她的腰身,只覺著那腰肢纖細無比,一手可以盈握,肌膚又細膩嬌嫩好似花瓣。
一雙手在花瓣般的肌膚上留戀了個遍,便往下面游走了去。舒卿此刻沉醉在溫柔鄉(xiāng),半閉了眼只靠觸覺,摸著摸著忽然覺著不大對勁,怎么花瓣變骨頭了?那么硬?
他睜開眼,看見鼻尖前一個森森的白骨架子,他的手還在那骨架的胯上撫摸。
他喊都喊不出來,便暈了過去。
待他醒來,發(fā)現自己仰躺在床上,□□,手腳都動彈不得。
花顏坐在他床邊,眼睛一瞬不瞬地在他身上。
舒卿忙顫抖道:“神仙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花顏冷笑一聲,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紙包,緩緩報出了一串藥名。
舒卿聽著聽著,汗便浸濕了床單。
那藥名,不就是他和花顏第一次相遇時,自己報給她聽的嗎?
舒卿結結巴巴,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你!原來你就是那個懸疑案件的兇手!還有這次,上上次,原來、原來……你……”
花顏點點頭,平靜地說:“沒錯,都是我殺的。”
舒卿深吸幾口氣,問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花顏忽然露出一個陰森的笑容,厲聲道:“負心之人,全都該死!”
舒卿一顆心都要裂了。他顫抖著說:“求求你放過我,我還有個女兒……”
然而不等他說完,花顏就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盯著他,眼神卻忽然柔和起來。她輕聲說:“你跟其他人不大一樣,我就跟你個痛快的死法。”
她目光一凜,手里一用力。
咔。
……
我是一名巫師,叫夢羅,來自西方。云游四海,這一日正好來到杭州,路過一家名為百花堂的藥鋪時,見到外面人頭攢動,十分熱鬧,就好奇地跑過去瞧。
只見藥鋪門口立著個紅衣女子,漂亮極了,用我們那里的話說就是so hot。她微笑著將一個個小白瓷瓶子遞給面前排隊的人,我瞇著眼睛瞧了瞧,上面寫著“玉肌丸”“仙骨粉”之類的字。
我冷笑一聲,撥開人群走到她面前。她看到我,略微吃了一驚,隨后一笑,對人群說:“對不起各位,今日我還有事,請大家明日再來。”
人們怏怏散去。
我進了她后院兒,看見種了許多梨樹。樹下面有許多壇子。我瞇著眼打量那些壇子,然后拿出懷里的桃木,大聲對她說:“你個殺人的死花妖,還不快顯出真身!”
幾秒后我收了桃木,咳了一聲,陪著笑臉說:“這么厲害??!呵呵呵呵!Sorry!Sorry!別見怪,別見怪。”
女子卻遙遙頭,說:“我不會動你。”
我覺得她身上煞氣很重,就說:“唉,你這是怎么了?像是被男人拋棄了一樣,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半空中被她的眼神凍住。
我趁她在那兒朝我扔臉色擺冰山造型的時候,偷偷放了個離魂咒。
然后我就看見了一段故事。
那故事里,一個青狐貍與一朵鳶尾花相愛,結婚。青狐貍登上仙境后,鳶尾花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中國的天君派人下凡來告訴她,青狐貍犯了天規(guī),要被處死。只有有人甘愿給他輸入幾百年法力,他才能免于死刑,轉為被關在地下受罰一千年。
那鳶尾花立刻就答應把自己的法力獻出去。兩人在斷崖邊告別。
沒了幾百年法力,鳶尾花活得很艱難。她時而變回成花,時而變回成人。餓得不行的時候只有半夜偷偷跑到村里偷吃的,白天再躲回樹林。
后來又過了十幾年,鳶尾花遇見了紫丁香。
紫丁香曾經是她凡間的好友,如今已經修成了仙身。紫丁香見到昔日的好友今日如此落魄,氣憤不已,告訴了她一個可怕的事實……
鳶尾花聽后就得了失心瘋般往斷崖跑。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也不得不相信。
她覺得自己太傻了。有哪個神仙,被處了死刑后還有活路?
她的夫君,百谷,上了天后,天君說他修為不夠,還差四百年。于是他假扮天兵下了凡,告訴了自己那番謊言。
等他回到天上,日夜逍遙。竟對天君身邊的掌燈侍女起了心思,天君龍顏大怒,又派人查了他的修為,發(fā)現其中有四百年竟是巧取得來,更加生氣。當即罰他入東海天目山下受刑一千年。
一語成讖。
鳶尾花在斷崖邊枯坐一個月后,站了起來。
百谷每一百年有一次機會和凡界通信。她求那斷崖邊守衛(wèi)的一個鬼,將一封信捎給了底下的百谷。
百谷立刻回了信,說他在下面一切都好,就是思念娘子的緊。
鳶尾花回信道,自己沒法下去陪她,又借紫丁香偷來的天君御書,上書天君開恩,怕他在地下寂寞,愿意每年送他一個女子陪他,只望他好好悔過,千年后重返天庭,不要再動凡心。
鳶尾花忐忑地等著,接到回信看了后,眼神一空,隨即狂笑起來,整個山谷都回蕩著她的笑聲,很可怖。
……
我望著眼前的女子,嘆一口氣,問:“那后來呢?”
女子眼神空空地:“后來,如他所愿,我就每年送他一個女人。”
我嘆口氣,又問:“你的藥為什么賣得那么好?”
女子說:“哼,這算什么。八百年后,還有更好的。”
我問為什么?
她說:“每殺一個男人,就做一批玉肌丸和仙骨粉。吃什么,補什么。”
我渾身冒出冷汗。也不敢再問八百年后為什么還有更好的了。
我又問:“給他的女人從哪兒來?”
她卻不吭聲了,直愣愣瞪著某處。我一看,門口竟然不知何時站了個小女孩兒。
“你對我媽媽做了什么?”
我嚇了一跳,離魂咒立刻失了效。女子驚醒,對著那女孩兒喊:“小顏,快過來。”
那個叫小顏的女孩兒樂呵呵地跑了過去,撲倒在她懷里。
后來我就騎著掃帚飛走了。
我忽然覺得很累,想回家去,這個地方太不好玩兒了。
我想,西方的巫師還是不要去參合東方的那些事兒比較好。
用他們東方人的話來說,叫明哲保身。
我又看一眼下空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吹了聲口哨。
然后遠遠地,有歌聲傳來,特好聽,就是有點兒幽怨:“走遍那斷井殘垣,孤墳荒冢,百鬼夜行也無他;百年間,滄海桑田,魑魅魍魎,傾城秋雨為君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