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板房驚尸
民國某年深秋的一天,天氣晴好,流經(jīng)上海郊外某小鎮(zhèn)的蒲溪兩岸,野生的蘆葦蘆花飄白。一個常年割蘆葦編席的漢子,沿溪割了半天,又累又乏,一抬眼,看到了前方不遠處那個無人居住的破舊木板房,便奔過去打算歇歇腳。推開吱呀作響的板房門,割席漢子探頭一看,呆愣片刻后嚇得“啊——”的一聲大叫,拔腿就向鎮(zhèn)巡警所跑去。
小鎮(zhèn)民風向來淳樸,很少發(fā)生治安案件,鎮(zhèn)巡警所只有三個巡警,為首的是個姓顧的老巡警,本是淞滬警察廳的一名分署長,只因辦事固執(zhí)己見不知通融,“壽頭壽腦”的有點拎不清,因此人送綽號“顧老壽”。顧老壽最終得罪了上司,前年幾個上司聯(lián)手做了個局,貶了他的職,把他處分到這個偏僻的巡警所吃閑飯,眼看就要退休了。
聽說蒲溪岸邊木板房里有具男尸,顧老壽好不驚詫,當即帶領兩個屬下趕了過去,果見木板房里有一具脊背朝天、趴倒在地的男尸。男尸整個頭臉栽倒在板房一角浸漫過來的水凼里,已腐爛得看不清五官,分明已是死去有段時間了。死者后腦勺顱骨凹裂,旁邊扔著一把沾著干涸血痕的羊角錘,由此可知死者是遭人背后突襲而亡的!所幸死者手腳和衣履完好,上身穿時髦的皮夾克,下身穿著小鎮(zhèn)當?shù)厝顺4┑臒艋\大襠褲,腳蹬松緊囗絨布鞋,半土半洋的,左手無名指上一枚碩大的喜鵲登梅銀戒指很是顯眼。一翻死者的衣兜,竟“叮叮當當”滾出一堆大洋錢,數(shù)一數(shù),整整二十塊。
顧老壽尚在盯著那片水凼俯身沉吟,一個巡警驚呼起來:“這,這人是皮小樂吧?看看這身打扮和這二十塊大洋錢!沒想到他竟然被人砸死在這里了!”
說起皮小樂,話還真有點長。他自小就在鎮(zhèn)上長大,十來歲時因為無人管顧,成了偷雞摸狗、騙吃騙喝的無賴少年。鎮(zhèn)上老少人見人嫌,他也實在混不下去,便離開了小鎮(zhèn)到幾十里外的上海灘闖蕩。一晃又是十年過去,今年開春,皮小樂突然衣著光鮮地回來了,穿著锃亮的皮夾克和皮鞋,脖子上吊的懷表和別在胸兜上的派克筆都金光燦燦的,手里也似乎有花不完的錢,還提著一根被稱為“司的克”的文明棍,舉手投足活像個富豪闊少爺。大家一番議論,都覺得他這么些年在上海灘混發(fā)財了。
更令人驚奇的是,皮小樂沒過幾天居然就向在鎮(zhèn)十字街頭開“廂里香”飯館的女老板葉玫瑰求婚!葉玫瑰是個寡婦,開飯館多年積攢的錢并不多,又是個其貌不揚的半老徐娘,想再嫁一直沒人愿意娶她。真不知翩翩青年、白面書生似的皮小樂看中了她什么!兩人一拍即合,很快結(jié)了婚?;楹螅~玫瑰自然對皮小樂寶貝得不行,皮小樂也入鄉(xiāng)隨俗,剃了個精光葫蘆頭,衣著打扮幾乎與鎮(zhèn)上人一般無二,挎著葉玫瑰的臂膀在街上走來走去,還一口一個“親愛的”,少夫老妻如膠似漆,著實令人肉麻!
皮小樂能說會道,說起上海灘十里洋場光怪陸離的奇聞怪事眉飛色舞,葉玫瑰聞所未聞,著實感到有趣——小鎮(zhèn)雖和上海灘近在咫尺,但風氣封閉保守,百姓們大多安守祖?zhèn)鞯募覙I(yè),很少有人像皮小樂這樣出去闖蕩討生活。
皮小樂對葉玫瑰的小飯館不屑一顧,一眼灶鍋幾張飯桌,想發(fā)財只怕到猴年馬月,遠不如自己投資玩股票!葉玫瑰曾聽說如今上海灘風行什么證券交易所和玩股票,有的人一夜暴富成了百萬富翁,也有人傾家蕩產(chǎn)跳了黃浦江,不由對皮小樂的話半信半疑。
皮小樂神秘地告訴她,自己有個鐵哥們在證券交易所當結(jié)算股票交易量的“黃馬甲”,能將股市最機密的行情打電話透底,自己便低買高拋,這兩年大洋錢賺了個盆滿缽溢!而如今自己也無須回上海,只消每天到鎮(zhèn)上新開的郵電所打打電話、匯匯款子,所雇的經(jīng)紀人便會為自己打理一切,自己便可坐吃結(jié)算后的股息紅利了!
葉玫瑰聽得半懂不懂的,卻已動了心,拿出自己壓箱底的十塊“鷹洋”交給了皮小樂,讓他為自己買股票。兩天后,皮小樂把一張旗昌公司的股票給了葉玫瑰。讓葉玫瑰喜出望外的是,幾乎每個星期,她都會收到一張股息匯款,兩個月下來,所得紅利就已經(jīng)抵得上二十塊鷹洋了,足足翻了一番!肥水不流外人田,在葉玫瑰的鼓動下,她的各路親朋好友也將大把的洋錢交給了皮小樂,買花花綠綠的各樣股票,果真每星期坐吃“股息”,這真是閉門家中坐,財從天上落!一傳十,十傳百,皮小樂簡直成了財神爺。
小鎮(zhèn)雖小,但由于地近上海,浙東的絲綢、生漆、皮貨、鹽等各類土特產(chǎn)都打這兒過,不少商戶坐地轉(zhuǎn)手發(fā)賣,因此鎮(zhèn)老街上的老財東不少,很早就有“四象八牛”之說——家財過百萬被稱為“象”,過五十萬則被稱為“牛”。當下老財東們也紛紛找到皮小樂要投資股票。皮小樂起先婉言拒絕,老財東們的投資意向反而更強烈了,不時來糾纏。沒奈何,皮小樂只得來者不拒,這下,廂里香飯館門庭若
2、荒唐小開
中秋節(jié)后的第二天中午,皮小樂從郵電所回來,破天荒地沒像往常那樣滿面春風,而是捏著一張電報紙悶悶不樂,整個下午都眉頭緊皺。把丈夫奉若神明的葉玫瑰在晚飯時忙追問他怎么了,皮小樂咕噥著說遇到了一點小麻煩。葉玫瑰哪肯輕信,皮小樂只好牙疼似的吐了實,說先前他在上海大世界“白相”時,認識了一個富豪“小開”,名叫柳小華,他曾向柳小華借了一百塊大洋,后來陸續(xù)還了八十塊,尚欠二十塊,只是時日一長,他差不多把這件事給忘了,不曾想如今柳小華居然找上門來。說著,皮小樂攤開了那一紙電報,上面寫道:小樂,我今晚九點到鎮(zhèn),住宿于大通旅社,你準時來見我。
原來是這么一樁小事,葉玫瑰松了一口氣,當即為丈夫點數(shù)了二十塊大洋錢,裝進了他的皮夾克衣兜里——如今家中不差錢!沒想到皮小樂依舊憂心忡忡,吞吞吐吐說這個柳小華天性乖張,喜歡逞兇斗狠,在上海灘黑幫里很有勢力,只怕他這次來者不善,責怪自己還錢太晚,曾有人稍微惹他生氣,被他剁了手!葉玫瑰一聽也緊張起來,建議他多帶幾個人去,皮小樂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說不行的,這姓柳的小開吃軟不吃硬,去的人多了他會認為受到威脅,日后會招來他更兇狠的報復,倒不如單刀赴會,卑詞陳情,把這尊兇神打發(fā)走算了。
臨出門前,皮小樂故作輕松地吻別葉玫瑰:“親愛的,我這次出門想來沒什么要緊,會平安回來的,但也可能回來得晚一些。如果我在明天早飯前還沒回家,那你一定要拿上這封電報去鎮(zhèn)巡警所報告,那個柳小華是脫不了干系的!”言畢,皮小樂提著他的“司的克”,對忐忑不安的葉玫瑰揮手而去。
沒想到一語成讖,皮小樂還真的一去不返!第二天上午,葉玫瑰舉著電報哭哭啼啼來報警了,顧老壽三人立馬同葉玫瑰一起趕到大通旅店追查柳小華的下落。不一會兒,一個身穿單薄睡衣、呵欠連天的年輕人被旅店老板帶到了大堂。顧老壽細一打量,只見這個年輕人梳著油亮的八字大背頭,架著金絲邊銀白框眼鏡,上唇一抹精心修飾過的八字胡尤其引人注目,髭須不長不短,細密黝黑,向兩側(cè)嘴角神氣地翹著。他口里叼著雪茄,手腕上套著個亮閃閃的金殼大手表,時不時來一句洋涇浜英語,活脫一個輕浮任性的上海灘小開!他不時地用紙巾揩鼻涕,還連打了幾個噴嚏,分明是感冒了,說話嗡聲嗡氣的。面對顧老壽的盤問和葉玫瑰的哭訴,柳小華一陣驚愕之后,勃然大怒,拍打著大班臺叫道:“搞什么鬼名堂!不錯,昨天晚上我是見他來著。這小癟三!他本是跟了我好幾年的小跟班,一年前確實借了我二十塊大洋,之后不知怎的不辭而別。二十塊大洋對我來說是毛毛雨了,我差不多早把這事忘了。早些天我突然收到皮小樂的一封信,說他自從拖欠我的大洋錢,一直感到很愧疚。如今他回到了鎮(zhèn)上,這里的鐵砂青蟋蟀向來有名,現(xiàn)在正是斗蟋蟀的好時節(jié),所以他特意為我覓了幾頭鐵砂青,也算是歸還我的大洋。我最喜歡的就是斗蟋蟀,接信后就急忙趕來了,哦,這家旅店也是皮小樂在信中向我推薦的。我剛落腳皮小樂就來了,拉著我上了輛黃包車,說馬上就去看蟋蟀。黃包車一直把我倆拉到了鎮(zhèn)南口才停了下來。黑燈瞎火的,我跟著皮小樂走了一通,被繞得不辨東西南北。走著走著,皮小樂就不見了。我連叫幾聲也沒回應,只得摸索著往回走,好久才等來一輛黃包車,總算又回到了大通旅店。該死的旅店連熱水澡都不能洗,害得我感冒了。更該死的是那個皮小樂,到現(xiàn)在都不來見我……”說著,柳小華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啪”的一聲,摔在顧老壽面前。葉玫瑰自然認為這個柳小華說的全是謊話,當下不依不饒大吵大鬧。柳小華抱著膀,扭過臉理都不理睬她。
顧老壽當然也不會輕信柳小華的話,當即宣布將他拘禁在大通旅店。柳小華對此倒也平靜地接受了,嗡聲嗡氣說道:“好吧。麻煩你們也為我找到皮小樂,我要好好教訓他,他竟然敢給我賣野人頭!”
接下來,顧老壽三人一番忙碌,通過筆跡對照,證實了柳小華手中的信確實為皮小樂所寫;再找到那天拉黃包車的兩個車夫,兩人一致指認柳小華所說為實。一天后,顧老壽只得擺擺手,將柳小華“開禁”。西裝革履的柳小華不滿地沖顧老壽咕噥道:“儂格個人,做事也太神之胡之了!”說完,吐出嘴里的雪茄煙頭,拎起皮包走了。“神之胡之”是上海話中對腦子不清楚、辦糊涂事的斥責語,顧老壽聽了,一聲長嘆,一陣苦笑。沒想到皮小樂的失蹤在鎮(zhèn)上引發(fā)起一場軒然大波。一條老街上至掌柜富翁下至裁縫皮匠,全沖到葉玫瑰的廂里香飯館,手舉著各樣花花綠綠的股票,要求算賬兌現(xiàn)。所有的股票事宜全是皮小樂經(jīng)手辦的,葉玫瑰哪里知曉?頓時懵了。群情洶涌,眾人把廂里香飯館掘了個底朝天,卻沒有搜出幾塊大洋錢。
眼看眾人要打砸?guī)锵?,多虧顧老壽他們及時趕來了。顧老壽也算是個老上海了,接過眾人手中的股票細細一看,發(fā)現(xiàn)這些全是分文不值的垃圾股,頓時明白這是一起以代購股票分紅為誘餌的騙局!這樣的騙局幾年前在上海灘十里洋場就已出現(xiàn),早就臭了大街,可嘆本鎮(zhèn)的老財東們孤陋寡聞,依舊上了皮小樂這個混子的當,而葉玫瑰也不過是被皮小樂蒙在鼓里的道具而已,只怕他自己已經(jīng)卷款逃之夭夭了!
3、兇手到案
上了當?shù)睦县攤儾灰啦火?,天天圍著巡警所吵鬧。顧老壽立案上報后,警察廳派員前來核實,發(fā)現(xiàn)短短幾個月里,皮小樂竟集款上百萬元之巨!警察廳立即全城張貼通緝令及照片,四處捉拿皮小樂,卻沒有絲毫線索。沒想到眾里尋他千百度,皮小樂卻早被人砸死在了溪邊的木板房里!
由于案情重大,警察廳很快又派了幾個精干探員和法醫(yī)來到了鎮(zhèn)上,加上顧老壽組成了一個偵案小組。法醫(yī)經(jīng)驗尸判斷,死者被害于二十天前,也就是陰歷的八月十六前后,系顱后被猛擊致死,兇器就是那把帶著血痕的羊角錘。羊角錘有十來厘米長,胡桃木木柄,錘頭用锃亮的精鋼打成,再看錘柄上的商標,乃是美國史丹利牌羊角錘。偵案小組又傳來了在押的葉玫瑰,葉玫瑰一見那身衣服,頓時眼圈通紅,當看到那二十塊大洋和死者手指上套的戒指時,葉玫瑰不由得放聲大哭:“這就是我的夫君小樂!小樂啊小樂,你死得好慘!這二十塊大洋是八月十六那天我親手放在他兜里的,這枚銀戒指是訂婚時我親手套在他手指上的……”
這下,死者的身份無可置疑了,接下來自然是追查兇手。毫無疑問,柳小華嫌疑最大,極可能是喜怒無常的柳小華對皮小樂尋覓的蟋蟀不滿意,認為皮小樂又耍了他,一怒之下用隨身攜帶的羊角錘將他錘殺。而那柄羊角錘,也是一個有力的佐證——史丹利羊角錘是剛剛流入中國的洋貨,只有上海灘南京路上的新新公司專賣,鎮(zhèn)上根本沒得買!
偵案小組決定立即到上海拘捕柳小華,沒想到一直沒有吱聲的顧老壽吭哧了一句:“拘捕柳小華是應該的,但我覺得死者是皮小樂的證據(jù)還不太充分,因為……”幾個探員對此極為不屑:連枕邊人葉玫瑰都一眼認出是皮小樂了,還有啥可疑的?這個姓顧的,果不其然是個“老壽”,讓他加入偵案小組已經(jīng)是天大的面子了,偏偏他還老三老四地亂插嘴!面對同事的諷刺,顧老壽臉憋得通紅,生生把后半截話咽回肚子里。
拘捕柳小華不費吹灰之力,他正在百樂門摟著舞女跳舞呢。柳小華蹦著高兒說自己是冤枉的,探員們可不管這些,直接把他扭送到了檢察廳。檢察官們則將柳小華關進拘禁房,隨即整理他的案卷,并以殺人罪對他提起公訴。
該案轟動一時,各大小報紙更是予以大幅的報道,對柳小華及其家世進行了全方位的“扒皮”……
柳家老主人名叫柳華彬,本是個浙江小木匠,吃苦蠻做又極善經(jīng)營,創(chuàng)辦的華興家具廠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終于成了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家具大王”。柳華彬發(fā)跡之前同原配生有一子柳大華,發(fā)跡后包養(yǎng)了一個二夫人,又生下了個小兒子,就是柳小華,兄弟二人的年齡差足足有二十歲!柳大華酷肖父親,精明能干,而蜜罐子里長大的柳小華,卻依仗父母的寵愛,只知吃喝玩樂,整日油頭粉面地軋朋友,泡舞廳,成了上海灘有名的敗家小開。知子莫如父,柳華彬臨終前留下遺囑,將家具廠全盤交給了柳大華打理,但柳大華每年要給柳小華兩千塊大洋錢供其享樂,這樣一來既保住了柳家的家業(yè),又使成了“脫底棺材”的小兒子衣食無憂。然而,老父親死后,每年兩千塊大洋錢竟然不夠柳小華揮霍,他隔三岔五還要找哥哥討要錢!柳大華不勝其煩,干脆來個兄弟分居,避而不見,只命老管家柳老忠出面,像打發(fā)叫花子似的,每每施舍給他十塊八塊的。
這些消息大多是記者們從柳老忠那里挖掘過來的。不過柳老忠并不樂意同記者們打交道,他倒喜歡同弄堂門口那個新來的補鞋匠扯東道西,那補鞋匠同柳老忠年歲差不多大,兩人挺談得來。
只說柳小華被關進拘禁房后,一日三餐都是由柳老忠管送的,其間,柳大華只來探過一次,柳小華見到哥哥,立馬哭得鼻涕橫流,全沒有了小開的風范。他哭訴自己是冤枉的,根本沒有殺那個皮小樂,哀求哥哥一定要幫他請律師,以便在法庭上為他申訴冤情。柳大華鄙夷地瞥了一眼這個不爭氣的同父異母弟弟,便滿臉厭惡地扭轉(zhuǎn)身,冷冷地道:“好吧,我可以再花上兩千塊大洋為你請個名律師,不過從此之后,你我兄弟的情分一刀兩斷。說吧,你準備請哪個律師?”一聽此話,柳小華馬上破涕為笑,一迭聲地說:“就請何宇鵬律師事務所的何大律師好了!我同何大律師熟識,他一定能幫我打贏這場人命官司的!”何宇鵬?柳大華聽了不由一怔,他因為生意糾紛的原因,常同滬上律師界打交道,對名律師幾乎都耳熟能詳,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何宇鵬還真是頭一次聽說,但柳大華還是點點頭,然后起身就走了。
同去的記者立即寫了一篇采訪登報,題目便是:荒唐小開,真冤還是假冤?骨肉兄弟,有情畢竟無情!
4、當庭逆轉(zhuǎn)
一個月后,法院開庭審理皮小樂被害案。法庭上,只見柳小華依舊西裝革履,油亮的大背頭,神氣高翹的小胡子,滿臉玩世不恭一如當初;原告席上,坐著哭哭啼啼的葉玫瑰,在她身后,是鎮(zhèn)上那十幾個沮喪不已的老財東,他們甚至比葉玫瑰更痛恨柳小華,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若不是柳小華殺害皮小樂,他們的大洋錢絕不會打水漂!而作為柳小華唯一的親屬,柳大華并未出席,只派了柳老忠來。
身披黑色法袍的首席大法官敲響了法槌,宣布開庭。
一個檢察官信心滿懷地站起身,先對皮小樂被害一案的偵檢情況作了陳述,隨之讓葉玫瑰、大通旅社的老板和車夫等一干證人一一作證,然后展示了柳小華發(fā)給被害人皮小樂的電報、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那個羊角錘等系列物證,從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證據(jù)鏈,證明殺害皮小樂的兇手,就是見過皮小樂最后一面的柳小華。最后,檢察官以慷慨激昂的語氣,強烈要求法庭判處柳小華死刑!
法庭進入了辯論階段。在柳小華的目示下,他雇請的何宇鵬律師站起來面向大法官,用不疾不徐的語氣道:“尊敬的大法官,現(xiàn)在我要向公訴人、也就是檢察官先生提個問題,可以么?”
大法官表示同意。何宇鵬清了清嗓子,向發(fā)言的檢察官問道:“請問,在蒲溪岸邊木板房里發(fā)現(xiàn)被害人尸首的日期,能確定是公歷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陰歷的九月二十那天嗎?”
“能確定。”檢察官肯定地道。
“由此你們推定死者死于一個多月前,也就是陰歷八月十六那天,恰巧是皮小樂失蹤的日子,對么?”
“對的。”
“好。”何宇鵬又面向了審判臺,拿腔作調(diào)地說,“尊敬的法官先生,我接到委托人柳小華無罪辯護的請求后,隨即多次去案發(fā)地調(diào)查走訪?,F(xiàn)在我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我的委托人絕不是殺人兇手,他是冤屈的!”隨之瀟灑地對身后一擺手,示意證人出庭。
“第一位,在鎮(zhèn)老街西北角開修表鋪的劉大有師傅!”
劉大有胳膊下夾著雙拐,費力地站起來說道:“我本來不太認識皮小樂,只見過兩次面。陰歷九月初五那天,天氣突然轉(zhuǎn)冷,一整天沒生意,天快黑的時候我正在上門板,有人突然敲響了我的門板,說是要修表,我從板門洞里接過來那只懷表一看,是一只浪琴表,好表咧!再細細地一檢查,是表芯內(nèi)的發(fā)條壞了,挺不好修的,我就給他開了一張手表收據(jù),讓他三天后來取表??墒悄切薇砣诉t遲沒來取,一個月以后,我納悶之下打開了懷表的底蓋,發(fā)現(xiàn)底蓋內(nèi)刻有‘皮小樂’三個字,再一回想那修表人的模樣,可不就是皮小樂么?我的腿腳不便,便托人向皮小樂捎話讓他來取表。不成想人家告訴我,皮小樂來不了了,早在陰歷八月十六就被人殺死了,警察正在破案呢!我聽了當時就嚇慌了,莫非九月初五那天,我見的是皮小樂的鬼魂?”
劉大有說完,將一只金光燦燦的懷表和一張皺巴巴的修表收據(jù)存根呈給了法庭。法官們互相傳視,果然是一只底盤內(nèi)刻有皮小樂名字的浪琴懷表,收據(jù)存根上的日期也明確無誤是“九月初五”!再將懷表傳示給葉玫瑰,也得到了葉玫瑰的確認。
臺下的檢察官們有點發(fā)懵了。
何宇鵬甩了甩油亮的分頭,又讓他身后的第二個證人發(fā)言,那是鎮(zhèn)北街開早點鋪的周進財。周進財未曾開言,先將一根文明棍高高舉起,然后回憶道:“八月二十七,這日子我記得蠻清楚——當然是指老歷了。因為那天夜里我媳婦生孩子,我忙活了一夜,早點也沒來得及做,反正我的生意也不好,無所謂的。開了門后我轉(zhuǎn)身回里屋繼續(xù)伺候老婆孩子,沒大會兒聽得外間有人呼早點,我探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客人背對著我坐在了飯桌旁。我便對他說今天早點沒得賣,那客人起身就走了。后來我出來收拾飯桌,發(fā)現(xiàn)飯桌旁多了這么一根拐棍,哦,不,是文明棍!在我們鎮(zhèn)上,走路用這種棍子的年輕人可只有皮小樂一個,不用說這文明棍是皮小樂的,我便替他收了起來。直到為兒子過滿月,我才聽賀喜的客人們?nèi)氯抡f皮小樂都死了一個多月了,莫非我那天見鬼了……”
周進財?shù)脑捰衷诜ㄍ?nèi)驚起一陣嗡嗡嚶嚶的議論。
“下一位!”何宇鵬敲了敲椅背。
第三個證人是在鎮(zhèn)上開“摩登時代”照相館的館主路明,一個身穿米黃色風衣、頭上歪扣著一頂鴨舌帽的年輕人。
路明神情頗為沮喪地道:“我的照相技術是在日本學的,今年初秋,我在鎮(zhèn)橋頭開了鎮(zhèn)上第一家照相館,不料開業(yè)后門可羅雀。一打聽,原來是鎮(zhèn)上的人都認為照一回相就會丟一回魂。終于‘雙十節(jié)’那天,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走進了我的照相館。大喜之下我忙為他照起相來。那年輕人看來很有照相經(jīng)驗,板凳上一坐,便調(diào)整表情面含微笑。第二天我沖洗好照片一看,覺得這相片照得極好,便放大并裝裱好,掛在照相館的堂壁上,也算給鎮(zhèn)上人做個活廣告吧。誰知鎮(zhèn)上的人見了壁上的照片都吃驚得不得了,告訴我說此人叫皮小樂,早在陰歷八月十六就被害了!我嚇壞了,如此推算,那天來照相的年輕人莫非是皮小樂的鬼魂?這件事轟動全鎮(zhèn),就更沒有人來照相館照相了,我都快關門大吉了。喏,這就是皮小樂的照片,上面有照相日期:雙十節(jié)留照……”
三個證人發(fā)言完畢,何宇鵬作總結(jié)辯護:“綜上所述,我認為可以得出結(jié)論:警方在蒲溪發(fā)現(xiàn)的死尸絕非皮小樂的尸體,因為在陰歷的八月十六之后皮小樂仍活在人間!換句話說,我的委托人柳小華先生并非殺害皮小樂的兇手,檢方的指控是完全不成立的!為此,我代表委托人向法庭提出無罪判決,并希望檢方,包括警方在內(nèi),對我的委托人當庭道歉!”
一石激起千層浪,法庭上沸騰起來,大法官連敲法槌也不起作用。檢察官和辦案的警察們慌亂不已,有的直翻卷宗,有的茫然向天,卻沒有人敢站出來反駁何宇鵬,只有那個顧老壽雙臂抱膀,不時冷眼瞟瞟被告席上的柳小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最終,法官們和陪審團經(jīng)過合議,由大法官一槌定音,判決柳小華勝訴!檢方和警方的人員個個垂頭喪氣,大眼瞪小眼,誰都不愿意上前對柳小華當庭道歉。
這時,顧老壽站了起來:“大家都是有臉面的人,只有我快退休了,無所謂了,就讓我去向柳小華先生道歉吧。”
5、、最終謎底
顧老壽來到高昂著頭、鼻孔朝天的柳小華面前。這時,正要攙扶二少爺無罪出庭的柳老忠驚訝地認出:這、這不是常在弄堂口同自己嘮嗑的修鞋匠嗎?原來他是個老警察,瞞著同行化裝查案呢!
顧老壽并沒有對柳小華鞠躬,而是突然出手,一把扯下了他的頭發(fā),揪掉了他的小胡須,又挑落了他的眼鏡:“請大家細細地看一看,他是誰?”原來,這柳小華的大背頭居然是假發(fā)套!連小胡須也是假的!那金絲邊眼鏡架倒是真的。
“皮小樂!”鎮(zhèn)上的人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離柳小華最近的柳老忠更是吃驚得直揉眼,嘴巴張得能塞下個雞蛋!
柳小華,不,皮小樂驚慌之下就要往外跑,卻被顧老壽“咔噠”一聲,重新用手銬銬在了被告席的橫欄上。
這下法庭全亂了套,皮小樂成了注目焦點,各路記者的照相機對著他“噼里啪啦”拍個不停,人們都站起身伸長脖頸直向被告席上擠。法警們趕忙站成一排上前阻擋,大法官沒命地亂敲法槌,總算使大家各就各位。
大法官連揩頭上的熱汗,總算有點開了竅:“儂這個、儂這個皮小樂為什么要冒充柳小華?可、可是那個柳小華到哪兒去了?莫非、莫非死在蒲溪板房里的是柳……”
“對,正是柳小華!”顧老壽接口道。“不不不,柳小華不是我殺的!”皮小樂尖聲叫道。
顧老壽面不改色地說:“呵呵,皮小樂,你說這話,言下之意,是承認蒲溪那具死尸確實是柳小華了?”
皮小樂這才意識到自己失了言,一時張口結(jié)舌,額頭冷汗直流。
這時,著急的除了皮小樂之外,還有他的辯護律師何宇鵬。何宇鵬擠上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顧老壽道:“請你,請你不要對我的委托人設置語言陷阱!”又從皮包里抽出一卷材料,反詰道,“蒲溪、蒲溪那具死尸不是柳小華的,因為根據(jù)你們警方的問訊記錄,柳小華第二天還在大通旅社接受過你的問訊呢……”
顧老壽對何宇鵬嘲諷地一笑:“哼,別忘了你的委托人是柳小華!現(xiàn)在怎么倒為皮小樂辯護了呢?”接著從衣兜里拿出兩張照片,“還是讓事實說話為好。這是我們當初在蒲溪現(xiàn)場勘驗時拍下的兩張照片,一張是死者的腳趾照,可以清楚地看到死者的左腳有六個腳趾頭;另一張是死者的內(nèi)褲照,是永安百貨公司最新推出的尖角斜紋內(nèi)褲,在小開們中間最為時髦。老忠啊,我想你應該能從這兩張照片中認出死者到底是誰,我記得你說過你家二少爺左腳有六個腳趾頭。”
柳老忠接過照片,頓時淚眼婆娑:“是,是我家二少爺,沒錯!我家二少爺乳名小六子,就是因為他的左腳有六個腳趾頭,這條尖角斜紋內(nèi)褲,是二少爺特意吩咐我去永安公司買的……”
顧老壽繼續(xù)質(zhì)問皮小樂:“皮小樂,你的燈籠褲、皮夾克和訂婚戒指,還有那二十枚大洋錢,怎么跑到柳小華身上去了呢?而柳小華的一身衣飾和金絲邊眼鏡,又怎么跑到你身上來了呢?也就是說你為什么要和柳小華互換身份呢?”
皮小樂頭耷拉得像燒雞,整個法庭安靜得能聽見落地的針響,只回蕩著顧老壽的聲音:“你不說,我來說!很顯然,柳小華是被你以蟋蟀為餌引誘到鎮(zhèn)上來的,被害的地方也是你精心選擇的——柳小華的頭顱被你故意拖到水凼中讓其腐爛,而蒲溪兩岸蘆葦叢生,尸體十天半月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你和柳小華互換了衣服,并把殺人兇器羊角錘丟到現(xiàn)場,隨后你扮演成柳小華回到大通旅社。由于柳小華這個小開之前從未來過鎮(zhèn)上,而你又裝做感冒變了腔調(diào),因此大家包括我在內(nèi)都被你蒙了過去!”
“一切如同你預想的那樣,案發(fā)后,你成了死者,而你扮演的柳小華則成了兇案嫌疑人,被關進了局子,可你為什么又要這樣做呢?說來這是案中有案啊!當初你以代購股票分紅設了個騙局,騙了鎮(zhèn)上的財東們上百萬元的巨款之后,最好的脫身之計莫過于找個‘替死鬼’替自己死去。”
“這時候你想起了柳小華,以前在上海灘曾跟隨過的主人!據(jù)我所知,柳小華這個小開只知吃喝玩樂,而無防人之心,而且,由于年歲相差很大和爭奪家產(chǎn)的關系,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柳大華從來對他不管不顧,兄弟倆連面都幾乎不見的,而管家柳老忠又老眼昏花的。因此在你的眼里,他成了當替死鬼的最合適人選!”
柳老忠恍然大悟,跺著腳痛心地沖皮小樂怒吼道:“你這個小癟三,本是個差點兒被人打死的賊骨頭,幸虧我家二少爺可憐你,讓你當了他的小跟班。只是二少爺不爭氣喜歡賭博,有時候賭輸了欠別人的錢,你們長相身材差不多,他便讓你戴上假發(fā)套、貼上假胡須冒充他。事后雖然你免不了挨頓打,但二少爺不曾虧待你,給你不少大洋錢!不料想你竟然把二少爺給殺害了!”
最后,柳老忠又不免疑惑道:“只是你這個小癟三,裝扮成我家二少爺后卻又為啥把自個兒關進監(jiān)牢呢?你這不是作繭自縛嗎?”
顧老壽“呵呵”一笑,揭開了這個謎底:“皮小樂李代桃僵裝扮成柳小華,打了一個時間差。起初,在他的瞞天過海之下,我們只把這個案子作為‘皮小樂失蹤案’來處理的,輕而易舉把‘柳小華’放過了,因為他當時也是受騙者啊。直到一個月后蒲溪板房尸案發(fā)生,我們才把他這個‘柳小華’作為嫌疑人監(jiān)禁起來。而在這之間的一個月,他已經(jīng)以皮小樂的身份偷偷潛回鎮(zhèn)上,分別出現(xiàn)在劉大有的修表鋪、周進財?shù)脑琰c鋪和‘摩登時代’照相館里。”
“當然,這三家門庭冷落、偏僻閉塞的店鋪也是他精心選擇的,目的就是悄悄留下皮小樂仍活在人世上的證據(jù),以便在今天的法庭審判上讓何大律師突然拿出來翻案,從而能順利地走出法庭,以后就用柳小華的身份在上海灘逍遙快活!不過,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其實也露出了不少馬腳,比如當初把史丹利羊角錘丟在現(xiàn)場,就很令人起疑,豈有不知掩藏兇器的兇手?分明是在設圈套呢!而死者六個腳趾頭的左腳和時髦的尖角斜紋內(nèi)褲更不消說了。今天,這個柳小華一出場,一看那油亮的大背頭和神氣的小胡須,我斷定此人就是皮小樂!須知,拘禁所里不能理發(fā),更無法修剪胡須,這大背頭和小胡須豈不是假的?”
顧老壽話鋒一轉(zhuǎn),目光灼灼地直視何宇鵬道:“何大律師,正如柳老忠所說,皮小樂是一個小癟三,股票分紅騙局和柳小華被害這樣的連環(huán)案,復雜的案情絕非他一人之力所能辦到的,他只不過充當了一個馬前卒而已,在他的背后,定然有一個專門謀財害命的團伙黑幫在操縱,相信我們警方會順藤摸瓜,真正把此案弄個水落石出!”何宇鵬臉色煞白,渾身篩起糠來。
法庭大嘩。
皮小樂像條癩皮狗似的癱倒在地,而上了當?shù)娜~玫瑰號啕大哭起來,鎮(zhèn)上的財東們則咬牙切齒地咒罵著。
一個檢察官站起身,先拿出拘捕令宣布將皮小樂拘押,又對大法官鞠了個躬,語氣沉重地道:“尊敬的大法官,由于案情出現(xiàn)重大變化,檢方?jīng)Q定撤銷皮小樂被害一案,同時,就柳小華被皮小樂殺害一案向法庭提起公訴!”
大法官法槌一敲:“本法庭接受并將擇日審理此案!”
記者們手中照相機的閃光燈又是“咔嚓咔嚓”響成一片,沒有人注意到顧老壽悄悄退到了法庭一角,緩緩地摘下了頭上的警帽——今天一早,警察廳已對他頒發(fā)了退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