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鼓
早年間,老北京有個行當(dāng),叫打鼓兒,就是拿個小鼓走街串巷收舊貨。這行當(dāng)也分三等,下等收破爛,中等收家伙什兒,上等專收珠寶玉器、古玩字畫等值錢的硬貨,又叫打硬鼓兒。
張三就是吃這碗飯的,經(jīng)驗足,眼力毒,屬于那種人尖兒??墒牵安痪?,他卻被同行給著實玩了一把。這事要從一次敲邊鼓說起。
前不久,杠房的人給張三透了個信兒,說德勝門的點心劉家剛給老人辦完喪事,為在人前露臉兒,拉下了不少虧空,他估摸著可能要靠賣老物件來填。
張三一聽,樂壞了,立馬屁顛屁顛地去了德勝門。他聽說過點心劉生前好古玩,據(jù)說手里有幾件拿得出手的硬貨。
到了劉家后門附近,張三就敲起了小鼓兒:“收舊貨嘍,珠寶玉器,古玩字畫,好壞都收——”吆喝了幾嗓子后,后門果然“吱呀”一聲,走出個丫頭來,招手把他叫了進(jìn)去。
來到廂房,張三等了一會兒,進(jìn)來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把匣兒遞了過來。張三打開一瞅,是件青花云龍碗,青花發(fā)暗,碗底有條五爪盤龍,是罕見的明宣德青花。
張三看后,那女人主動問:“你看值多少錢???”
張三卻嘆了口氣,說:“這碗是個老物件,民窯燒出來的,值不了幾個錢啊。”
女人聽后,撇嘴說:“你們這號人,雞蛋里也能挑出骨頭來。我也不跟你說廢話了,要是看得上,一百塊拿走!”
張三“呵呵”一笑,連連搖頭:“太太,您這碗頂多值二十塊錢,您要不信,拿到琉璃廠去問問。”說完,就立馬掏出現(xiàn)洋,放在了桌子上。他知道,這有錢人家,打死也不會去琉璃廠,要是讓人瞅見,丟面兒。
女人一聽,不樂意了:“一百就一百,甭拿仨瓜倆棗打發(fā)我。”
張三只好把現(xiàn)洋又收了起來,說:“要不這么著吧,您呢多找兩人瞅瞅,要是有人能出到一百,您趕緊賣了得了。”說完,笑瞇瞇地告辭了。
一出門,張三心里就樂開了花,他已經(jīng)想好了法子,叫同行李四和王五來敲兩回邊鼓,這碗早晚就是自個兒的囊中之物!
邊鼓
李四下巴那兒長個瘊子,為人猴精猴精。張三找到李四后,把青花云龍碗的事一說,他滿口答應(yīng)跑一趟。
敲邊鼓是打鼓兒的行話,一般要敲兩回。頭一個人叫打頭鼓,要是遇上死扣的主兒,就請第二個人上門去,叫敲二鼓,價錢比打頭鼓的要低。然后呢,再請第三個人敲三鼓,出價比敲二鼓的更低,以此來殺賣家的心氣兒。最后,打頭鼓的再出馬,買賣十有八九就成了。
第二天,張三就候在了茶館里,晌午時李四才來。他喝了一碗茶,開口說:“那老娘們竟然張口就要二百塊,可把爺給氣壞了,一點好兒都沒給她說,只給十五塊,氣得那娘們臉色兒都變綠啦。哈哈!”
張三十分高興:“就得這么治,那老娘們想扣住葫蘆挖籽兒,她還真以為破碗是什么寶貝疙瘩啦!”
李四也“呵呵”一樂,問張三:“你打算找誰去敲三鼓???”張三打了個哈哈:“你就甭操這份閑心啦,擎等著拿好處吧。”說完,屁股一抬,來到了王五家,讓他去敲三鼓。
第三天,張三就在王五路過的一家小酒館等。誰知,這一等就等到了天擦黑,王五才總算露了面兒。張三急忙小跑出去,把王五拉了進(jìn)來,問:“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啊?”
王五瞪著個牛眼,數(shù)落起張三來:“你讓我弄的這叫什么事兒?。课乙淮笤缇偷搅四羌液箝T,把鼓都敲破了,愣是沒人出來。到了后半晌兒,這才出來個老媽子,我花了五個大子兒,才從她嘴里套出了實話,昨兒已經(jīng)有人把碗給摟走啦!”
張三大吃一驚:“誰摟走了?”
王五嘴一撇:“還能有誰???敲二鼓的唄!”
張三一下子傻了眼,難不成被李四挖了墻腳?他對王五道聲“辛苦”,就直奔李四家去。一路上,張三想不通,都說李四猴精,再精也不能壞規(guī)矩啊,往后還怎么做買賣?這點道理他不應(yīng)該不懂啊。到李四家門口時,張三改了主意,明兒先去劉家探個底兒,真要是李四抄的后路,不能輕饒了他。
第二天,張三敲響了劉家的后門,那丫頭開門見是他,立馬說:“碗已經(jīng)賣了,人家給的比你多!”張三忙問:“賣給誰了?是不是下巴上長瘊子的啊?”丫頭卻沒言語,“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門。
花鼓
一準(zhǔn)兒是李四吃了獨食。張三氣懵了,轉(zhuǎn)身就去找李四算賬,可轉(zhuǎn)念一想,手里無憑無證的,這賬怎么算?。孔詈笥采氏铝诉@口氣,三十年還有個閏臘月呢,到時候好好治一回這老小子,叫他連本帶利吐出來!
奇怪的是,第二天,李四見到張三,卻主動問起了云龍碗的事。張三嘆了一聲:“甭提這茬了,那老娘們不賣啦!”李四聽后沒言語。
下午,王五把張三拉進(jìn)一家酒館,落座后就問:“敲二鼓的是不是李四?”張三沒吱聲兒。
王五把腦袋湊過來:“我估摸著,這老小子肯定賺了不少,心里正美著呢。咱得想個花鼓兒,狠狠地敲他一下,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他!”花鼓就是行里算計人的餿點子。
張三問:“怎么個敲法?”
王五貼在他耳邊嘀咕了一陣子。張三有些猶豫,這樣坑人,有些不厚道,但還是經(jīng)不住王五的再三勸說,點頭答應(yīng)了。
個把月后,張三找到了李四,說:“昨兒,我在夏大人胡同看了一個宣德爐。我看銅器是門外漢,你才是行家,逮空兒去瞅一眼,要是東西沒錯兒,就摟走。不過你得聽好了,賣了算我一份啊。”
李四答應(yīng)了:“咱哥倆誰跟誰啊,等出了手,就麻溜兒送過來。”說完,就去了夏大人胡同。
李四敲響了賣家的后門,說明了來意。賣家拿出個香爐,他仔細(xì)看了一遍后,問賣家打算賣多少。誰知,賣家張口就要三百塊,比給張三的價多了一百,并且一個大子兒也不讓。
李四“呵呵”一笑:“俗話說,沒有一口價的買賣。您這樣要價,嚇得我都不敢搭手了。我還個價吧,一百六,要是行,我就摟走。”賣家卻不松口。
李四見狀,不提香爐了,而是和賣家扯起了閑篇兒。聊著聊著,兩人熱乎起來。李四拿出兩塊大洋,請賣家的下人到外面要了幾個小菜,兩人邊吃邊聊。
酒足飯飽后,賣家終于松了口:“看得出來,你是個實誠人,得,兩百塊拿走吧!”雖然貴了點,李四還是答應(yīng)了。付了現(xiàn)洋,他就摟著香爐,直奔琉璃廠。
王五呢,一直躲在不遠(yuǎn)處。直到跟著李四到了琉璃廠,見他進(jìn)了尊古齋的門后,這才顛兒顛兒來到了張三家。一進(jìn)門,嘴巴就咧到了后腦勺兒上:“那老小子上套了,上尊古齋丟人現(xiàn)眼去了。明兒,咱就等著看笑話吧!”
息鼓
第二天,李四進(jìn)了茶館,卻一臉的喜滋滋,把一摞現(xiàn)洋塞進(jìn)了張三兜里:“那主兒心太黑了,二百大洋一分不少,我只賺了個零頭兒,這是你那份兒。”張三一聽愣住了,合著那香爐是真的??!他有些納悶兒,明明是件贗品,到了李四手里,怎么就成了真貨?
張三決定去趟尊古齋,瞅瞅這香爐到底真在哪里,也好長點見識。
尊古齋的掌柜聽后,反過來問:“明明是件高仿貨,誰說是真的啊?”張三十分驚訝,這李四到底在玩什么花活???扭頭就來到了他家。
一進(jìn)門,張三就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著那個香爐。他問李四香爐怎么還沒出手。李四臉一紅:“甭提了,我上那賣家的當(dāng)了!”張三越發(fā)納起悶來:“那你為什么還要給我好處?。?rdquo;
李四這才說出了實話:“干咱們這行的,向來都是獨來獨往,相互不通信兒,就怕吃啞巴虧。您把信兒給了我,我要說東西是假的,您會信嗎?所以,我只能是拿好話哄您高興了,我賠點錢不要緊,要是讓同行都生分了,往后的買賣還怎么做?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rdquo;
張三聽后連連點頭,忙把現(xiàn)洋掏了出來,李四卻不收,直到張三急眼了,才勉強收下。張三一臉羞愧,說出了香爐里的貓膩,卻被李四打斷了:“老哥,我知道這餿點子不是您出的,這事就此打住,以后誰也甭提了!”
張三見李四這樣,心里越發(fā)覺得對不住他,索性把懷疑他吃獨食的事也講了出來,說完一拱手:“老弟,我對不住你?。?rdquo;
李四卻連忙擺手:“老哥,既然您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也給您透個信兒。上次那青花云龍碗,我在一個藏家手里見著了。這事兒,我不說您也知道是誰干的。這種人,咱玩不過他,總躲得起吧。以后見了,繞著道兒走就是啦!”
張三愣了一下,“嗯”了一聲。打那以后,張三就再也沒正經(jīng)搭理過王五。
一年后,張三摟了件乾隆款兒的五彩瓶,賣給了一位藏家。藏家一高興,拿出了兩件壓箱子底的硬貨顯擺。張三發(fā)現(xiàn),其中一件就是青花云龍碗。他忍不住多了句嘴:“這碗您是從誰手里淘來的?。?rdquo;
藏家“嘿嘿”一樂:“跟你一樣,也是個打鼓兒的。叫什么名字我忘啦,只記得他下巴那兒長個瘊子。”張三聽后,半天沒有言語。
回家后,張三琢磨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小鼓兒扔到了房頂上,轉(zhuǎn)身就開了家雜貨鋪子。李四十分驚訝:“老哥,您怎么突然干上這買賣了?。?rdquo;
張三干笑了笑:“我算是琢磨明白了,這人活著啊,還是實在點兒好,不玩花活兒,不斗心眼兒,就是睡覺心里頭也踏實,干嗎跟錢過不去啊?您說呢?”
李四聽后,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