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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魂夜

1

皖水上游的怒潮沖過烏石堰奔瀉而下,硬生生在那古皖平原上,撕開一條八百米寬的河道。爾后,一路左沖右突,縱橫馳騁,直至炫耀干凈了最后一絲武勇,方逗留在沙帽洲喘了口氣,于斜陽殘影里,欲語還休般遁入長江。

烏石堰下游十里處的壩腳下,倚了座相公廟。古廟安臥于田疇之畔,暮鼓晨鐘,靜觀紅塵變遷。歷代以來,家鄉(xiāng)皆有關于相公菩薩的傳說。而在近代,故事的主人公,竟然是爺……

2

那年,劉鄧大軍千里挺進大別山,家鄉(xiāng)梅城也迎來了第一次解放。鄉(xiāng)親們打著小紅旗,將解放軍擁進城,正準備斗地主分田地哩,誰料國軍突然又殺了個回馬槍。鄉(xiāng)親們沒奈何,只好掉頭去歡迎回城的國軍。歡迎的鑼鼓尚未平息,劉鄧大軍又趕跑了國軍。爺說那幾年里,鄉(xiāng)親們來來去去就做了兩件事,歡迎解放軍進城,和歡迎國軍進城。

挨到民國三十八年春,解放軍摧枯拉朽,卷地而來。眼瞅石磨也擋不住城門了,國民黨縣長只得領著潰兵,往黃泥港一帶尋活路,搶糧拉夫自成了跑路前的壓軸戲。這天,爺正在田里忙活,亂兵們圍了上來,二話不說,拿繩綁了便走。奶哭喊著攆去,大兵們一頓槍托,打得奶順原路又爬了回來。

爺和一眾民夫抬著縣長姨太太,在那雨點般鞭梢的催促下,夾在末路的隊伍里,逃向黃泥港。天黑后,鄰居胡爺悄聲鼓動爺:“咱哥兒倆逃命去吧!”爺自是想逃,但見四下皆是背著槍的亂兵,遲疑著沒敢答應。

夜半,胡爺起身小解,剛鉆進樹林,便撒腿狂奔起來。潰兵們吃了敗仗,正無處發(fā)泄,聞聲追了上去,一陣亂槍,爆豆般炸響了夜空。爺膽怯地閉緊了眼,心里直打著鼓。不一時,亂兵罵咧咧地回來了。爺不安地睜開眼,看時,胡爺已被扔在眾人面前,那身上的血窟窿,篩眼兒也似,汩汩淌著血。胡爺血糊滿面,雖說斷了氣,兩眼卻似燈籠般瞪著,爺只瞥了眼,渾身已抖成一團。

四月中旬,解放軍如從天降。逃命比面子更重要,縣長的姨太太撇了轎子民夫,裹在亂軍中,火急地逃往鄉(xiāng)下。解放軍雄赳赳地攆了上來,問民夫們:“老鄉(xiāng),干革命嗎?”爺心里掛念著奶,哪愿參軍?解放軍也不勉強,只說匪兵還沒消滅干凈,路上可能不太平。于是,爺一眾暫留在了黃泥港。

黃泥港三面環(huán)水,一面傍山,在城南五十里處。因這兒進可攻、退可守的地勢,不僅梅城的國軍殘兵逃來了,安慶的大刀會迫于形勢,也逃在附近。貓吃魚,狗吃屎,臭味相投的兩股殘匪很快勾搭上了。又打探得劉鄧大軍已經(jīng)渡江,留守空虛,覺得咸魚翻身的機會到了,雙方一合計,決定干票大買賣,攻占共產(chǎn)黨黃泥港區(qū)政府。

當日,大刀會會眾焚香祈禱,筑壇拜將,小嘍啰們祭出杏黃旗,將那附近村寨插了個遍。是夜,月黑風高,那二千多名喝足了朱砂水的會徒,紅布裹頭,白布扎腰,左手芭蕉扇,右手大刀片,擂鼓鳴鑼,口念咒語:“刀槍不入,殺不盡,打不進,觀音老母來保命。”烏泱泱,潮水般朝黃泥港區(qū)政府蜂擁而來。國軍殘兵皆被打怕了,驚弓之鳥般,貓著腰,緊隨其后。

此時,區(qū)政府僅剩一班人馬駐守,但武器精良。大刀會在鄉(xiāng)下?lián)艄膫鞅?,折騰了一天,排場很足,鬧出的動靜更大,班長早得到消息,埋伏好了人馬,只等兵匪上門。

再說爺一眾人等,見多日沒有動靜,遂收拾了行李,準備次日回家。正說笑間,班長來了,將晚上要打仗的事說了,大伙兒面面相覷,盡皆失色。班長讓大家躲進后屋,莫要聲張。眾人怕被流彈傷著,皆趴在地上,嘴里哆哆嗦嗦,皇天后土地祈求平安。

眼見那沖進區(qū)政府大院里的會眾,雖高舉著大刀片,卻都是些穿著粗布爛衫的農(nóng)民。解放軍不忍向眾人射擊,只是對天鳴槍。會徒們受了愚弄,不明就里,誤以為刀槍不入的神功見效了,越發(fā)像打了雞血般亢奮,如潮似浪,向前沖砍。

無奈之下,解放軍摟開了火,前排會徒望風而倒,后排會眾仍癡迷不悟,鼓噪?yún)群爸鴽_鋒。眨眼間,會徒們涌到近前,開槍已來不及了,解放軍只好架起鋼炮,打出了幾發(fā)炮彈,一時間,硝煙彌漫,一片鬼哭狼嚎聲中,卻見胳膊腿滿天亂飛。這時,被裹挾的會徒才明白,那刀槍不入的神功,皆是騙人的把戲,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怎擋得了快槍炮彈?后面的人發(fā)一聲喊,烏合之眾,國軍殘兵,盡作鳥獸散。

深夜,爺和眾人探頭探腦,從后屋走了出來,幫解放軍清理戰(zhàn)場。區(qū)政府院里院外,高高燃起了燈燭火把,只見那殘肢斷臂,飛濺了一地。一個小戰(zhàn)士喊住了爺,兩人抬起一具趴在地上的尸體,翻過身,借火光一看,卻見這會徒被手榴彈炸開了胸腹,肝臟腸子,一半留在體內(nèi),一半流出體外,那一攤攤鮮血,直染紅了地面。

爺是個安分老實的莊稼漢,平日里侍弄的多是土地谷種,何曾見過這等殘酷的戰(zhàn)爭場面?一陣陰風吹來,爺只覺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兒直沖腦門兒,舌根當時便硬了,哪還說得出半句話來?爺渾身篩糠,壯著心膽,將慘死的會徒抬出院門,碼到墻角下。

爺擦了把額頭的冷汗,心神猶自不安,才走回院里,迎面又有個戰(zhàn)士招呼道:“老鄉(xiāng),搭把手呀!”爺怕得要命,卻還是咬牙走了去。見地上躺著個國軍殘兵,腦殼被彈片削去大半,那黏糊糊的腦漿,溢出裂開的顱骨,和著鮮血,一片紅一片白,淌得滿地皆是。這還不算,那人的左眼珠炸得飛了出來,僅剩一絲血肉相連著,懸在空洞洞的眼眶下面。右眼珠死魚般,脹得圓鼓鼓的,凸出眼眶,正深仇大恨地瞪著爺。爺嚇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眼前一黑,人也軟綿綿癱了下去……

爺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晌午。班長安慰道:“老鄉(xiāng),昨晚讓你受了驚嚇,擱這兒歇幾天吧!”三天后,爺仍是打不起精神來,但思家心切,哪還呆得下去?便隨解放軍拉糧的馬車,到了縣城,又深一腳淺一腳,騰云駕霧般從縣城回了烏石堰。

3

爺被潰兵抓走后,奶整日淚眼倚門,張望著門前的大路,怔怔出神。爺奶皆生于亂世,他們的往事,風雨滄桑。

烏石堰是座攔水堤壩,在梅城西北二十里處。皖水勢如蛟龍,自烏石堰呼嘯而過。因而,這段河道也被稱為了蛟河。當?shù)赜腥沾髴艏易澹睾邮谰印?/p>

曾祖父是位書生,繼承先人遺訓,在烏石堰讀書耕田。蛟河中游,偌大的村莊,聚居著郭氏族人。民國五年,曾祖父娶了位郭家姑娘為妻,這姑娘便是曾祖母。第二年春上,曾祖母有了身孕,夫妻二人,歡喜不盡。

可世事無常,清明那天,曾祖父穿件長衫,撐把黃傘,回頭朝曾祖母微微一笑,轉身走進了淅瀝的小雨中。每年清明,曾祖父定會過一趟烏石堰,去對岸的山上祭掃祖墳。誰知這次,曾祖父一去未歸。數(shù)天后,烏石堰下游的河道里,卻浮出了曾祖父的遺體。

曾祖父莫名其妙死在蛟河,這下可苦了曾祖母。好在族眾仁義,嬸娘妯娌們?nèi)找共浑x,陪侍在曾祖母身邊,曾祖母方熬過了那場凄風苦雨。年冬,爺來到世間的那聲哀啼,驚得窗外雨雪紛紛。世道動蕩,滿目凄涼,孤兒寡母,怎的活命?

九個月后,曾祖母尋件長褂,裁得短了,將爺兜在懷里,改嫁到了蛟河下游的汪老屋。那汪家的曾祖父,也生在半耕半讀的家族,他的父親,德隆望重,乃是汪氏族長。

爺是曾祖父的遺腹子,隨曾祖母在汪家長至二十來歲,又返回烏石堰,繼承曾祖父的香火。曾祖父年紀輕輕,突然亡故了,哪有家產(chǎn)留下?爺回來時,老屋早坍塌了,蒙族里關照,權在祠堂邊上的兩間角屋里暫歇。

安身的地兒有了,娶媳婦卻成了天大的難題。爺熬到快三十歲時,媒婆劉嬸在收了擔谷子后,終于答應為爺尋門親事。爺身材高大,相親那天,爺頭戴禮帽,身穿長衫,外套馬褂,那氣宇軒昂的樣子,讓奶一見傾心,二話沒說,當即應允了這門婚事。

新婚之夜,奶傻眼了。爺心虛地癱坐在土坯床上,腦袋低得直插進了褲襠。爺囁嚅交代了借來禮帽、長衫、馬褂騙親的經(jīng)過。爺嘟囔完了,卻沒迎來那場預料中的暴風驟雨。奶在爺磕磕巴巴的坦白過程中,長嘆一聲,認命了。

婚后,奶井然有序地打理起爺家的生活,過了幾年,日子才漸漸紅火起來。好不容易苦盡甘來,爺卻又無端被亂兵抓走,生死不明,奶雖有主見,卻也一下陷入了迷茫的沼澤。

可爺竟毫發(fā)無傷地回來了,這讓奶大喜過望,奶覺得日子又有盼頭了。但僅過了一天,奶卻再次品嘗到了恐慌的滋味。爺雖回來了,卻像是魔怔了,整日語無倫次,只是絮叨說他怎么被抓到黃泥港,怎么給人抬轎子,怎么遍地淌著血,怎么死人碼得像柴垛子……間或,還指著空中,胡亂呵斥。后來,爺不說不鬧了,只扯著鼾聲,沒日沒夜地酣睡。

奶心急如焚,請來了許郎中。許郎中醫(yī)術精湛,十里八村無人不曉。平常人家孩子,偶有個頭痛腦熱,只須許郎中賜幾顆藥丸,包管次日連蹦帶跳,鮮活如初??v遇沉疴宿疾,許郎中幾劑湯藥,一套銀針下來,病人也立馬容光煥發(fā)了。

許郎中穿著長衫,背著藥箱,邁著方步,進了爺家,來不及喝茶客套,直接來到床前。許郎中張開五指,在爺眼前晃了晃,爺沒丁點兒反應。又伸手把住爺?shù)拿}門,側著身子,微閉雙目,沉思許久,才對奶說:“我盡力試試吧!”許郎中打開藥箱,從藥箱里拿出個長方形檀木盒,又打開木盒,卻見里面從粗到細,從長到短,依次排列著十八根銀針。針灸療法是許家的祖?zhèn)鹘^技,許郎中的父親,曾用針灸的方法,治好了鄰縣一位失語多年的啞巴,在家鄉(xiāng)名噪一時。

許郎中取出四根細長的銀針,分別插在爺雙眉間的印堂穴、左右太陽穴和人中穴,然后手捏針尾,深入淺出,輕搓慢捻。奶立在一旁,屏聲靜氣,眼巴巴看著許郎中。一炷香后,許郎中輕輕拔出四根銀針,用鹿皮細細擦拭干凈,依次放回盒里。再看爺被銀針刺過的穴位,慢慢滲出黑色血絲來。許郎中用纖細的中指沾了血絲,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皺緊了眉,搖搖頭,站起身來,用袖口擦擦額頭密集的汗珠,背起藥箱,一臉歉意地對奶說:“他嫂子,人已不行了,早點兒準備后事吧!”奶聽了,宛如五雷轟頂,驚得呆了。許郎中不安地搓著雙手,嘆惜著,出門走了。

奶正撲在爺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卻聽屋外有人連聲喊道:“大嫂、大嫂!”奶強忍悲痛,抬眼一看,卻是爺?shù)亩苓M屋來了。當初,曾祖母改嫁到汪家后,又給爺生了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二爺爺說,曾祖母聽說爺回來了,放心不下,派他前來打探一下消息。奶哽咽著,便將許郎中的話,告訴了二爺爺。二爺爺雖然年輕,但在曾祖母悉心調(diào)教下,卻很機智沉穩(wěn)。二爺爺認真看了昏睡的爺,并沒驚慌失措,卻寬慰奶說:“大哥身上,并無致命的創(chuàng)傷,許郎中醫(yī)術高明,卻說無能為力,這其中必有緣由。”又說,“大嫂只管守護著大哥,我要再去找許郎中問個明白。”奶這才恍然大悟過來。

卻說許郎中從爺家回到藥堂,放下藥箱,還未來得及脫下長衫,二爺爺隨后便跟了進來。二爺爺一聲不吭,只緊緊盯著許郎中看。許郎中被盯得心里發(fā)毛,撓了撓頭,說:“唉!醫(yī)生只能治病,卻不能治命呀!你大哥的病,我真沒法子了。”二爺爺不卑不亢,說:“咱這蛟河地界,還從未聽說有許先生治不了的病。”許郎中一時語塞,想了想,招呼二爺爺坐下,說:“中醫(yī)認為,每個人的元神,皆由魂魄凝聚而成,俗稱‘三魂七魄’。人一死,魂魄便自行消散。你大哥的狀況,依我看,應是驚嚇過度,魂魄早已離身了。”

二爺爺聞言,心有不甘,問:“我大哥才三十來歲,家里一切全靠他主張。先生能不能施回春妙手,再想想法子?”許郎中沉吟半晌,方說:“這已不是醫(yī)生的湯藥針炙所能挽救的了。”說完,許郎中瞟了瞟二爺爺。二爺爺是極聰明伶俐的,見許郎中瞅得這般意味深長,心中一動,試探著問道:“先生指的是相公菩薩?”許郎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二爺爺趕緊起身告辭,臨行,向許郎中深鞠一躬:“多謝先生點撥。”

4

原來那時,家鄉(xiāng)一帶兵荒馬亂,三災六難的邪乎事兒不少,平常人家遇到疑難,實在不能決斷時,便去廟里祈求相公菩薩的保佑。

二爺爺不敢耽擱,沿著蛟河,匆匆趕回家中,把爺?shù)那闆r以及許郎中的話,俱對父母說了。曾祖母聽罷,雙手緊緊揪住前襟,心都碎了。汪家的曾祖父此時已繼承了族長之位,見曾祖母如此著急,安慰道:“我馬上去相公廟,找寺里的老和尚商量個對策。”相公廟就在汪老屋村后的壩腳下,前后兩進,規(guī)模不大,但環(huán)境清幽,殿宇森嚴。曾祖父氣喘吁吁趕到廟里,老和尚問明情由,引了曾祖父到菩薩面前,說:“替孩子禱個告吧!”

告子是一副陀螺狀的木頭模具,但從中剖為兩半,面朝天的稱為公告,面朝地的稱為母告。曾祖父跪在菩薩面前,虔誠祈禱:“我兒全忠,昨為兵匪所擄,飽受驚嚇,魂魄離身,命在旦夕。弟子誠意,恭請菩薩發(fā)慈悲心腸,為全忠追回魂魄。弟子沐菩薩大恩,沒齒不忘。”禱畢,老和尚松開手,只聽“叭”一聲響,兩只告子雙雙墜地,打了幾個滾兒,正好一公一母躺在地上。老和尚大喜,對曾祖父說:“圣告。菩薩同意了,快回去準備吧!”曾祖父磕頭不止。

曾祖父一溜煙兒趕回家,拿出封信,交給二爺爺,囑咐道:“你套上馬車,即刻去三祖寺,務必請來八位高僧,天黑前趕回廟里。”又吩咐三爺爺,“蛟河渡口,已備下竹排,你馬上過河,去平原村白云觀,找到丁道長,煩他帶七位徒弟,日落前趕到你大哥家。”二爺爺、三爺爺各自領命,匆忙而去。曾祖父又發(fā)動族眾,分頭準備當晚為爺喊魂事宜,曾祖母也托人分別去娘家族里和烏石堰,讓各做準備。

曾祖父安排已畢,又寬慰了一番曾祖母,匆匆返回相公廟。過了一個多時辰,三爺爺方喘著氣,進了廟門。曾祖父尚未開口,三爺爺搶著說:“丁道長領一眾高徒,已上路了。”曾祖父欣慰地點點頭。正說話間,族里的婦女們,挑著香油柴禾和米面菜蔬來了。曾祖父交代婦女們?nèi)S堂準備齋飯。婦女們身后,走來精挑細選的八位壯實小伙,這八人肩上,抬了頂“大花轎”。轎子用八張?zhí)珟熞纹唇壎?,上面鋪著錦緞彩帛?;ㄞI甫一落地,眾人圍攏上來,連聲稱奇,廟門前頓時熱鬧起來。

看看紅日平西,二爺爺還沒消息,曾祖父焦躁起來。老和尚正勸慰間,忽聽壩頭上馬匹嘶鳴,曾祖父大喜過望:“來了來了。”二爺爺引著八位手執(zhí)錫杖、肩背包袱的法師,從壩上依次走了下來。老和尚急步趨前,和師弟們合掌行禮。眾人進了相公廟,分賓主而坐,寒暄了一陣兒,便有管事的婦女說齋飯好了。八位法師、抬轎青年、曾祖父、老和尚、二爺爺、三爺爺、一眾族人,分成六桌,安靜用齋。齋飯結束,天也黑了,相公廟大殿的兩壁廂,高高燃起了香燭油燈,照得亮如白晝。五月間的皖西南,草木蔥蘢,春意正濃。入夜后,天空中忽降下了一層薄霧,倚著蛟河大壩的這座古廟,在朦朧夜霧的籠罩下,像幅飄在浮云上的剪影般,分外沉寂肅穆。

曾祖父和老和尚相互對視了一眼,點點頭說:“時辰已到,開始吧!”老和尚高誦佛號:“阿彌陀佛!今晚要恭請相公菩薩大駕,為全忠喊魂,諸位一切聽從族長指揮,不得高聲喧嘩,交頭接耳。不得隨意走動,失驚打怪。”八位高僧,分成兩列,一齊打開隨身包袱取出僧帽戴在頭上,又取出絳紅色袈裟披在身上。眾僧席地而坐,再取出木魚銅磬擺在身前,左手不停數(shù)撥佛珠,右手敲響木魚銅磬,嘴里唱起經(jīng)文,誦的卻是《金剛經(jīng)》:“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在皖西南相公廟為爺喊魂的那個夜里,八位高僧朗朗的誦經(jīng)聲傳出廟門,飄向村野。眾人屏氣凝神,虔誠靜聽。約摸過了半個時辰,誦經(jīng)聲激越高亢起來,木魚銅磬敲得密如急雨:“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眾人只覺頭皮陣陣發(fā)緊,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佛說是經(jīng)已,廣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僧眾的誦經(jīng)聲,隨著最后一記銅磬顫鳴,瞬間平靜下來。與此同時,曾祖父一聲暴喝:“恭請相公菩薩起駕。”八位精壯小伙早已準備停當,同聲回應:“恭請菩薩起駕。”聲如炸雷,直震殿宇。八位青年一齊跪倒,在菩薩面前“嘭嘭”磕頭,然后起身,小心翼翼抬起菩薩像身,輕輕安放在廟門前的花轎上。

曾祖父囑咐二爺爺:“你引領菩薩,徑往全忠家去。丁道長已在那邊接應,我和師父們只在廟里,靜候佳音。”二爺爺左手舉著火把,右手挑著燈籠,在前帶路。八位青年,抬著穩(wěn)轎,緊隨其后。三爺爺手里握柄秤桿,肩上背只木斗,跟在后面。隊伍最后,卻是隨后趕來,舉著燈籠火把的男女老幼。

不一時,喇叭凄厲,嗩吶激越,兩般樂器,競相爭鳴起來。二爺爺引領眾人,上了壩頭,隊伍沿蛟河逆流而上。不出五里,卻聽壩腳下鑼鼓喧天,又見那田畈上,燈籠火把,燦若繁星,只在黑夜里晃動。原來是曾祖母娘家得知了消息,滿族人眾,皆在等候相公菩薩到來。當下兩姓族人合在一處,再向上游進發(fā)。又不出五里,眼見得到烏石堰了,族眾們卻早準備停當,遠遠迎了上來。一時間,鑼聲、鼓聲、喇叭聲、嗩吶聲、鞭炮聲,響徹了整個烏石堰。燈籠火把宛如一條火龍,在大壩上綿延數(shù)里,將那黑夜照得亮如白晝。蛟河對岸人家,不明就里,紛紛起床,隔河相望,指指點點,議論不休。

爺?shù)淖謇?,閃出八位精壯青年,替換下汪家小伙,抬起轎一陣風來到爺家門前。丁道長八十多歲,仙風道骨,鶴發(fā)童顏。老道長領著七位徒弟,前來叩拜相公菩薩。爺依然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奶見屋里人頭攢動,慌亂得不知所措。丁道長站在床頭,手持朱砂筆,龍飛鳳舞,畫了張無人能解的符咒。一轉身,將口水霧噴在符紙上,不一時,卻見那符紙背后,鬼影交錯,群魔亂舞,眾人大驚失色。丁道長一揚手,符紙飛到半空,又燃著了。片刻,紙灰飄散,海晏河清。眾人正驚奇贊嘆,只聽“嗆啷”一聲,丁道長從腰間拔出口明晃晃的寶劍,擎在頭頂念動咒語:“頭頂佛世尊,口念觀世音。胸前李老君,胸后真武神。左有青龍將,右有白虎跟。弟子來到此,奉請護法神。”咒畢,轉過身來,以劍指爺,大喝一聲:“兵荒馬亂,魂失泉臺。受怕?lián)@,魄落長空。相公菩薩,護持眾生。頃刻啟程,為汝追尋。”七個弟子頭戴道冠,身披鶴氅,揚起拂塵,異口同聲怒喊:“急急如律令!”

二爺爺挑著燈籠,依然走在前頭,爺?shù)陌藗€族兄族弟抬著轎子,緊緊跟定。三爺爺手拿秤桿,肩背木斗,走在最后。三姓族人閃開條路,舉著火把,遠遠站在大壩上觀望。只見二爺爺一行十人,抬著相公菩薩,直沖下壩去。那盞燈籠,一時飄在田畈上,一時又鉆進了叢林,一時蹚過了小河,一時又隱入了村莊,一時光燦燦閃亮起來,一時黑漆漆不見蹤影。三姓族人,不分男女,更不分老幼,站在壩上,齊聲吶喊:“全忠啊,回來吧!跑山跑?;貋戆?全忠呀,回來喲!走江走水回來喲……”一時間,勢如驚濤拍岸,聲震夜空蒼穹。

再說爺家里,奶心焦如焚,丁道長領著徒弟,手里掐著訣,嘴里念著咒:“太上臺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壩上的族人們整整吶喊了一夜,到四更天時,已漸漸困倦,老人孩子已然支撐不住,倒臥在壩頭上,眾人也漸漸焦急起來。突然,不知誰在黑夜里大喊一聲:“回來了!”大伙兒順勢看時,果然,遠遠一盞燈火,游過夜幕,向壩上飄來。三姓族人抖擻起精神,老人小孩全爬了起來,一窩蜂向爺家門前涌去。不一時,二爺爺引著相公菩薩,從壩上飛奔而來,族人們?nèi)绮ㄩ_浪裂,閃出條路來。再看那一行十人,面色蒼白,汗流浹背,如從水中上岸。

丁道長從屋里搶將出來時,三爺爺正把木斗抱在懷里走近。丁道長一把扯過三爺爺,疾步來到床前。丁道長猛一抬手,打落道冠,披散頭發(fā),仗劍念咒:“靈寶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臟玄冥。青龍白虎,隊仗紛紜。朱雀玄武,侍衛(wèi)身形。”咒畢,撇了寶劍,雙手奪過木斗,高高舉起,向爺砸了過去。同時,腳尖一挑,撈起寶劍,遙指著爺,暴喝道:“狼煙散盡,戰(zhàn)火消弭?;暌鸦匚?,魄亦歸身。全忠,全忠,還不醒來?”七位徒弟同聲怒吼:“醒來!醒來!”

多年以后,奶說起這段往事時,仍是大惑不解。奶說那日四更時分,丁道長抄起木斗,劈頭蓋臉朝爺砸去,徒弟們又喊得山呼海嘯,著實嚇壞了她。但奇跡就在那一刻發(fā)生了。

爺昏睡了三日三夜,本已被許郎中吩咐準備后事了,此刻不知怎的,手腳卻突然劇烈顫抖了一下,身子也跟著抽搐起來,只是眼睛還緊閉著。奶緊張地看看丁道長,猛撲到床邊,大聲喊道:“全忠啊,不打仗了,你回家吧!”話音剛落,只聽得爺喉嚨里“咕嘟”一聲,接著如山羊般,咩咩叫喚起來。奶正不知所以,爺已慢慢睜開了眼睛。

丁道長仰面朝天,銀髯飄飄,呵呵大笑,朗聲朝著門外說:“全忠醒了。”眾人嘖嘖驚嘆,繼而,皆涌到相公菩薩面前,不住磕頭叩拜。丁道長吩咐二爺爺:“你們莫要耽擱,即刻請菩薩回廟。”爺?shù)淖灞?,放鞭磕頭,恭送菩薩。汪家族人又敲鑼打鼓,抬了轎子,前遮后擁,順著蛟河,往相公廟去了。曾祖父和高僧們,在廟里自又是一番恭迎。剩下的這兩眾族人,喧喧嚷嚷,直鬧到天放亮時,才各自散去。

5

家門前有棵大樟樹,枝繁葉茂,冠如傘蓋。皖西南夏日的黃昏,晚風徐來,爺常掇條小凳,坐在樹下乘涼。那掉牙癟腮的嘴里,叼了桿細長的煙袋。爺一邊噴云吐霧,一邊談古論今,那些遠逝的往事人物,又從濃霧里走來了。

爺說,當年他恍恍惚惚從黃泥港回家后,還沒坐穩(wěn)哩,那血淋淋的胡爺,死魚眼的國軍,便一個個渾身血污,悲戚戚、慘兮兮地朝他來了。爺直嚇得冷汗涔涔,呵斥了一宿。次日清晨,好不容易睡了,又聽耳邊哭聲不絕,昏沉沉挨到晚上,卻看見自己閉著眼,橫臥在床上。爺大驚失色,可喊破喉嚨,只是沒人理他。不多時,屋里屋外盡是人影,又聽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一時大驚,逃出了家門,只在那壩腳下的霧靄中亂竄。不一時卻又聽得壩頭上,眾人齊聲吶喊,皆在呼喊他的名字,爺驚慌得哪敢答應?

就在這時,一個頭戴烏紗帽、身穿大紅袍的白面書生,從濃霧中飛奔而來。那書生跑得近了,也不說話,上前就來抓他。爺慌不擇路,穿林渡水,四處躲藏,累得直不起腰,偷眼看看后面,那書生也氣喘吁吁,豆大的汗珠,順著清秀的臉頰,直往下滾落。但書生把紅艷艷的長袍束在腰間,仍窮追不舍。爺已筋疲力盡,哪還顧得許多?見身后有只木斗,便一頭鉆了進去。

歇了片刻,又聽得外面一片歡騰,爺想出來看個究竟,可斗口卻被桿刻著北斗星的大秤封住了。正躊躇間,又覺得被人高高拋起,扔了出去,爺順勢奔跑起來,正跑著,腳下一絆,一跤跌進了黑暗的深淵里。爺正手腳并用,胡亂掙扎,耳邊卻聽得奶說“全忠,不打仗了”,這才記起,戰(zhàn)爭早結束了,可眼睛澀得厲害,努力了幾次,還是睜不開,情急之下,爺大叫起來,這才醒了。

隨后不久,相公廟被三姓族人修葺一新,香客盈門,逢了節(jié)日廟會,那壩頭壩腳,更是人山人海。這時,爺在烏石堰卻連一天也呆不下了,爺說一到晚間,腦袋才挨上枕頭,密集的鑼鼓,頃刻間便響亮起來,那穿著大紅袍的白面書生,自鋪天蓋地的吶喊聲里,又飛奔而來。爺說,他整宿都在田畈上奔跑。

爺和奶收拾了包裹,順著蛟河,回到了汪老屋。曾祖父為爺在蛟河大壩上謀了份護林員的差事。護林房離相公廟不遠,爺每日早早起了床,風雨無阻,趕去廟里,洗凈了手,磕完了頭,給菩薩上炷香,這才馱柄彎刀,去巡視河林。爺沐浴著廟里傳來的鐘鼓梵唱,笑得舒心,睡得也踏實了。

6

多年后,爺故去了,相公廟也在原址上擴建了。每年春節(jié),我皆要去廟里敬香。大殿上,相公菩薩紅袍皂靴,金身莊嚴。那繚繞的青煙下,蕩漾著鄉(xiāng)鄰們祥和的微笑。我的耳畔,恍惚又傳來六十多年前,為爺喊魂那夜,族人們站在烏石堰渡口大壩上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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