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當柳生十一郎跪在搓衣板上的時候,總是會想起自己還單身的日子。
那時候俞聽話正跪在搓衣板上,比他帥一百倍的柳生十一郎,橫刀坐在庭院里,嗑著瓜子,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你們中原人,都這么怕老婆么?”柳生十一郎問得很認真。
俞聽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混蛋,剛才我老婆把我扯過來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攔著?”
柳生十一郎拿起瓜子,慢慢嗑著,不回答。
“老子對你有救命之恩,你打遍中原無敵手,怎么智商這么低?沒想過那群賤人不會放你走么?”俞聽話惡狠狠地跟柳生十一郎算起了舊賬。
“沒有你,我也能走。”柳生十一郎全然不領(lǐng)情。
俞聽話瞪著十一郎,罵道:“白眼狼!叛徒!不是男人!”
柳生十一郎摳了摳耳朵,從庭院的石桌上跳下來,轉(zhuǎn)身就要走。
“哎哎哎,等等大哥,我錯了大哥,您老別走啊,陪我聊聊吧。我還要跪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啊,你能理解我的悲傷么?”
俞聽話眼睛閃啊閃,拼命沖柳生十一郎擠眼淚。
“不能。”柳生十一郎看著俞聽話的慘狀,忽然也想跟著罵娘。
俞聽話反應(yīng)過來,上下打量著柳生十一郎,憋笑道:“原來長這么帥也還是只單身狗!”
柳生十一郎再次轉(zhuǎn)過身去。
俞聽話趕緊賠笑道:“柳生兄,十一郎,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里……”
柳生十一郎用力摳了摳耳朵,走到了俞府的客房里。
天色漸暗,月亮已經(jīng)升了起來,柳生十一郎抬頭望月,發(fā)現(xiàn)跟東瀛的月光并無二致。
隔壁廚房里,俞聽話的夫人已經(jīng)親自下廚做飯了,據(jù)俞聽話所說,如果要讓他吃這戚家小姐做的飯,他寧愿三個月都不吃飯。
想起東瀛似乎也有一個姑娘,做飯也特別難吃,柳生十一郎就笑了起來。
他笑了一剎那,又沉默下來,嘴角扯了扯,比哭還難看。
當隔壁炒菜的聲音逐漸低下來,柳生十一郎轉(zhuǎn)身出了臥房,出現(xiàn)在了俞聽話的背后。
俞聽話一臉看到天神下凡的激動。
“我在東瀛,曾經(jīng)認識過一個師妹。”柳生十一郎看著俞聽話,突然開口,“我從沒對別人講過,你是第一個。”
俞聽話立馬抬起手來:“要是說出去,就讓我一個月三十天天天吃我老婆做的菜。”
柳生十一郎沒理他,轉(zhuǎn)身望著天邊的月亮。
那個時候,是十一年前,我還只是柳生家族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子弟,每天除了練劍,還是練劍。別人看到我的時候,都會議論紛紛,特別是女人。
因此,我挨了不少打,所以我一個人默默地搬去后山,從此一個人精研劍道。
直到有一天,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小姑娘,闖到了后山上。
小姑娘看我練劍,很好奇的樣子,便問我是在干什么。
我說當然是練劍。
小姑娘指著我的劍說,那明明是刀。
我懶得跟她解釋什么是劍道,只默默練劍,我總是想著,當我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這天下我就都能去得,什么大胸的女人、滿把的金銀也都能取得。
后來小姑娘從山下問出了我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找了那些欺負我的人,要替我打抱不平。
她受了傷跑到后山,沖我咧嘴一笑,說那些人以后再也不敢欺負我啦。
我安頓好她,提著劍給她報了仇,我不想欠人什么。
小姑娘傷還沒好,就跑出去了,她說她知道我想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于是給我找來了很多流派的劍譜。
我看著那些劍譜,很開心。
有一天小姑娘告訴我說,她聽到有一套特別厲害的劍法,叫做情意綿綿劍,說想要跟我一起練。
我沒理她,我覺得她挺煩人的,我是要練成天下第一的劍法,上最美女人的少年。
她瘦瘦小小的,一點都不美,連胸都沒有。
至于她那些劍譜,我一定會找機會還回去的。
我練成了絕世的劍法,她還是經(jīng)常過來問我,什么時候跟她練情意綿綿劍。
最后一次她問我的時候,我忍不住了,告訴她如果情意綿綿劍真的那么厲害,不如你試試能不能贏過我。
贏過我,我就練。
她眼里放出光來,拿起劍跟我過招,情意綿綿劍果然沒有我的劍快,也沒有我的劍狠,我卻以為是什么千古難遏的對手。
我沒有收住招,刺傷了她,鮮血點點濺出來,她咬牙看著我。
我握劍的手抖得厲害,從來沒有抖得這么厲害,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慌忙轉(zhuǎn)過身去,揮手讓她走。
那次她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當日后我下山碰到很多女人的時候,她們或以為我是一個風流子弟,或用一種欣賞藝術(shù)品、兩眼直放光的眼神打量我。
我再也沒見過她那樣的人,我的心也從來沒有亂過,握劍的手,再也不會抖。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開始在東瀛各個地方找她,找一個能把我當成一個人的她。
從她的目光里,我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而不是作為一個劍道宗師,或者年少俊才。
我忘了自己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她,或許是她呆呆地問我,那個不應(yīng)該是刀么?或許是她打聽了我的事情,便拔刀相助替我報仇;或許是她給我費盡力氣找來劍譜;或許是她說出口的那句情意綿綿劍。
我每走過一個地方,就留下一句話,我說我想跟你練情意綿綿劍,你還給不給我這個機會?
可惜,看來我已經(jīng)沒有這個機會了。
大胸脯的妹子、天下第一的劍道,現(xiàn)在看見你跪在搓衣板上,就覺得真的都算個屁。
柳生十一郎從始至終,語氣都很平靜,波瀾不驚,到了最后才稍稍嘆出口氣來。
俞聽話跪在搓衣板上,良久之后才感慨道:“多少紅顏愛傻缺,多少傻缺不珍惜啊……”
“俞聽話、柳生什么郎,滾過來吃飯了!倭寇好像又來了一堆人,吃飽飯明天還要打呢!”
一聲斷喝,嘁碎了兩個男人間的古怪氣氛。
俞聽話滿臉的唏噓,頓時變作了愁眉苦臉,抬起腦袋沖柳生道:“其實有時候,我真的不想有這個老婆。”
柳生十一郎笑了笑,俞聽話看到他眼角似乎有些濕潤。
這一夜,因為聽了柳生十一郎的故事,俞聽話頭一次覺得老婆的飯也沒那么難吃。
等回到臥房之后,俞聽話扳著戚家小姐的臉,嚴肅道:“老婆,我愛你。”
戚家小姐“啪”的一聲甩開俞聽話的手,一把將俞聽話扔到了床上:“應(yīng)該是,我愛你!”
俞聽話哈哈大笑著,剛笑了兩聲,想起柳生十一郎,又壓低了聲響……
旭日東升之際,夫妻二人從臥房內(nèi)出來,才發(fā)現(xiàn)柳生十一郎留給他們一個蕭瑟的背影。
柳生十一郎回頭瞟了倆人一眼:“有城守說,新來的倭寇在城前叫陣了,我想你們昨天晚上比較辛苦,正準備自己先去。”
俞聽話漲紅了臉,干咳兩聲:“哪有辛苦?哪有辛苦?你哥哥我的槍術(shù),絕對不亞于先祖的荊楚長……哎喲!”
戚家小姐罕見地臉紅了一下,狠狠擰了把俞聽話腰間的肉,也不看柳生十一郎,紅著臉一把抓起銀鞭就走向了城門。
俞聽話朝柳生十一郎看了看,后者看到前者扶著腰的手,作恍然狀跟著戚家小姐出去了。
俞聽話揉著那塊被掐的肉,愣了片刻才明白柳生十一郎恍然的是什么東西,急忙趕上:“十一郎,你昕我解釋啊,你不要這么一副看不起我的神色好么?我跟你說別看我老婆白天多么威風,其實到了晚上……到了晚上那也一樣威風,一樣威風……”
戚家小姐在門口不遠處靜靜地望著俞聽話,手里銀鞭抖了下,“啪”地一響。
俞聽話訕訕笑著,拉起柳生十一飛快地跑上了城頭。
城外新來的倭寇,數(shù)量不多,可顯然更為精銳。
俞聽話看著那個橫刀立馬,出陣挑戰(zhàn)的倭寇,神情凝重了少許。
這些號稱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倭寇,竟然派出了一個女子前來搦戰(zhàn)!
俞聽話撞了撞柳生十一郎,剛想問問他能不能看出來這女子有什么套路招數(shù),卻發(fā)現(xiàn)柳生十一郎握刀的手,癲癇般抖來抖去。
俞聽話怔了一下,盯著柳生十一郎復雜糾結(jié)的表情,脫口道:“不是吧!”
柳生十一郎握刀的手忽然一緊,轉(zhuǎn)身飛奔下城頭。
戚家小姐狐疑地望著俞聽話,俞聽話苦笑道:“沒事,就是戰(zhàn)場偶遇老情人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城門外,柳生十一郎呼吸稍亂,望著那姑娘:我在東瀛,找了你五年,今日相見,我只想問一句……情意綿綿劍,還能再練么?
那姑娘望著柳生,顯然也極為震驚,聽了他的話,突然流下淚來。
姑娘的淚流得很平靜,也很安靜,沒有號啕大哭,也沒有聲嘶力竭。
柳生十一郎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那姑娘搖了搖頭,流淚道:“十一郎,那個年代已經(jīng)過去,屬于那個年代的一切,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柳生十一郎站在城門前,沙場上還有昨日的鮮血殘兵,身前身后都有著飄搖的人影,他卻感覺秋風如十一年前一樣孤單,風過之后只剩了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