恓惶
我是恓惶。
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我什么都干。
我活得渾渾噩噩,我為錢干盡壞事,我就像是一條陰暗角落里的蟲子,永遠見不得陽光。
其實我也有過夢想,小時候我夢想成為奧特曼,保衛(wèi)地球和平。后來大人說奧特曼是假的,根本不存在,我就立志要做一個警察。一個小混混小時候的夢想是成為警察,可笑吧?其實小時候我想做警察,就是覺得那身制服真是太他媽帥了,這輩子我要是能穿上一回也知足了。
我為什么叫恓惶?其實剛開始,他們是叫我吸黃。
我抽粉抽得很厲害,有一次,我被對頭五彪一伙人抓住,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打了整整一天。
打我打得最狠的,是五彪手下的頭號打手──花和尚。
花和尚一米九的身高,據(jù)說一拳能把牛砸個跟頭。
可他沒把我打死,我硬是在他的拳頭下活下來了。
我不怕挨揍,可關(guān)了一整天,我的毒癮犯了,我滿地打滾,我鼻涕眼淚一起流。
花和尚看我折騰得快死了,就拿了一包粉,在我面前,他把粉撒在地上,再撒上一泡尿,這小子那幾天大概上火,一泡尿下去,地上的粉變成了黃色的。
金黃金黃的。
我毒癮一犯,什么都顧不得了,我跪在地上,把那些粉一點一點地刮起來,放在錫紙上,用打火機一烤,狠狠地把那些帶著尿騷味的煙霧吸進肺里。
看著我過癮時一臉享受的德性,五彪和他的手下都笑得前仰后合?;ê蜕凶е业囊路?,一腳把我踢出了屋子,我拼命地跑,我聽見他們在后面一邊大笑一邊喊:“這小子沒救了!滾蛋吧!”
他們就這么把我放了。
從此,我就有了個綽號,叫吸黃。
和所有社會上的渣滓小混混一樣,我也拜了個大哥,他叫爐頭。
爐頭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混社會的,他三十歲上下,白白凈凈的一張臉,戴著一副黑邊眼鏡,整天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一絲不亂,不知道的看見他還以為是哪個大學的教授。
爐頭看起來像教授,可做起事來,他就是一野獸。
有一次,我親眼看見爐頭砍人,他一刀把那人劈倒,然后從腳開始砍起,就像剁肉餡一樣仔細,一直砍到頭。那人剛開始還破口大罵,后來就爹一聲媽一聲的開始求饒了,再后來就一聲都沒有了,動都不動地在那挨砍。后來我聽人說,這人送到醫(yī)院之后,光輸血就輸了幾千毫升,從頭到腳一共縫了一千多針。
我覺得他挺幸運了,原因有兩個:一是爐頭一般不留活口,那天爐頭雖然砍了他很多刀,但每一刀都不致命,這證明爐頭那天心情挺好,所以手下也留了情。二是那人不是現(xiàn)在惹的爐頭,因為現(xiàn)在爐頭已經(jīng)不用刀了,他現(xiàn)在玩槍。
對,玩槍。
爐頭混得越來越大,他的手上有好幾條命案了,仇家多,警察追,現(xiàn)在的他,每天都在不停地換住處,他總是害怕忽然有一天,被警察堵在哪個窩里,然后押赴刑場吃上一?;ㄉ住?/p>
所以爐頭在黑市買了六把槍,我們五個最得力的小弟,每人一把,按爐頭的話說,過段時間打劫運鈔車,干一票大的,然后偷渡到國外,好好享受幾十年。
爐頭最大的對頭就是五彪,我們賣白粉,五彪賣冰毒,我們在街上收保護費,五彪也在那里收保護費,搞得我們不得不降低粉價,少收幾家商鋪的保護費,錢賺少了,大家都怨聲載道。
一山不容二虎,為了爭奪利益,我們和五彪大大小小打了十幾場,每次都互有死傷,誰也不能一下把對方消滅干凈。
我能成為爐頭的心腹,還要感謝五彪。
在一次和五彪的火拼時,我替爐頭擋了兩刀,后來爐頭發(fā)現(xiàn)我這人雖然毛病一大堆,對他卻是忠心耿耿,而且打起架來不要命,比誰都瘋,所以爐頭把我當成了左膀右臂。我的外號也從吸黃變成了恓惶,這是爐頭有一次給我發(fā)短信時,覺得叫我吸黃不好聽,可他又忘了我真名叫啥,所以就靈機一動,打成了恓惶。現(xiàn)在除了爐頭,所有的小弟都叫我惶哥。
要說這五彪,真是我們天生的對頭,躲也躲不掉。就在我們搶運鈔車的前五天,五彪一伙找到了我們的窩。
當時爐頭身邊就我和三個小弟,我們被堵在窩里,一通混戰(zhàn),我好不容易和爐頭殺出了一條血路,跑到了大街上,卻發(fā)現(xiàn)五彪正端著獵槍在街上等我們。
我二話不說,轉(zhuǎn)過身擋在了爐頭身前。
轟的一聲,我被五彪一槍轟出去好幾米,我感覺到后背被釘進去幾十顆滾燙的鋼珠,有些穿過了肌肉骨頭,打進了內(nèi)臟里??礃幼咏裉炖献右獨w西了。
都說人在臨死前的一瞬間,會想到很多很多東西。那天,我真想了不少。
出來混,早晚死在刀槍上,死得慘,誰也不能怨。這是爐頭說的。
有一種人,就像螢火蟲,他會在黑暗里發(fā)出微弱的光,指引別人伸張正義的方向。這是老王說的,別問我老王是誰,我就要死了,我死也不能說。
我趴在地上,像一條倒空了的麻袋。
我感覺爐頭用盡全力在拽著我,然后,我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我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爐頭說,當時幸虧兄弟們得著了信,沖上來,救了我和爐頭。
我被抬回來后,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流了一晚上的血,當時爐頭他們都以為我死定了,沒想到我躺了一晚就醒了,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啊。
我感覺身上輕飄飄的,可能是血流得太多了,奇怪的是,挨了這么一下子,我卻一點都不覺得疼,照著鏡子一看,我的臉像紙一樣白。
我說:爐頭,啥時候劫運鈔車?別忘了叫我。
爐頭笑罵道:你還真是挺瘋,都這樣了還不忘發(fā)財。
爐頭把老菜幫、大狗、蚊子、面團四個心腹找來,拿出一張圖開始制定劫車計劃。
我半躺在床上,肚子上放著一張紙,紙上是一行行分好的粉,我左手拿著一根吸管,一行一行仔細地吸著粉,趁沒人注意,我用右手掏出手機,藏在被子里。
當年我練了半年,才練會用手機盲打發(fā)短信。
爐頭說:明早六點,運鈔車會經(jīng)過橋東路,面團開車,先把運鈔車攔停下,記住,一共有三個押運員,他們會馬上下車。我扶著恓惶先下車吸引他們注意力,大狗、蚊子、老菜幫隨后下車直接開槍干掉他們。
我一邊仔細聽爐頭的計劃,一邊迅速地打著字,然后按了一個手機號碼,發(fā)送完畢,刪除記錄。
過了一分鐘,我偷偷地看了看手機,一條回復的信息出現(xiàn)在屏幕上,我迅速看完,刪除記錄。
我看見,窗外有一只螢火蟲,在黑暗中發(fā)出一點微弱的光,我看得入迷。
明天,我就解脫了。
爐頭
我做事一向喜歡清清楚楚。
所以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恓惶跟我混了兩年一個月零十一天。
兩年,他替我擋了兩刀、一槍,我欠他兩條命。
我不打算還他,因為我只有一條命,我還不起。再說,算上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我已經(jīng)記不清欠了別人多少條命了。
馬上,我就要去干一票大的了,然后帶著錢遠走高飛,永遠離開這個地方,永遠離開江湖。
我不是天生的殺人狂,可為了維護我的地位,有時候,我不得不冷血。
無盡的殺戮、一手洗也洗不掉的血腥,我已經(jīng)疲倦了,我要換一種生活,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為了逃避仇家的追殺和警察的追捕,我?guī)缀鯖]在一個地方住過一星期。
每次我都只帶很少的東西轉(zhuǎn)移,手槍、砍刀、錢,幾件換洗的衣物,還有一張從雜志上撕下來的照片彩頁。
我已經(jīng)忘了是從哪本雜志上撕下的這張照片了。
那張照片真的很美:夕陽西下,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少女站在橋上,似乎是在等著戀人的歸來。她的眼睛很亮,充滿了期待。
我真希望她等的是我。
這樣,起碼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在牽掛著我。
我在這張照片上,找到了從未感受過的感覺:愛情,平靜的生活,幸福。
如果我有了一大筆錢,我一定會去找到這個地方,干掉這個姑娘的男人,然后和她結(jié)婚。
恓惶最近很怪,實際上,前幾天,他替我擋槍,那么近的距離中槍,我以為他死定了,所以我們把他弄到這里后,只是給他簡單地包扎了一下,沒人指望他能活到第二天。
我清楚地記得,一整晚,他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停了,我摸摸他的額頭,觸手冰涼,我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
見慣了死亡的我,根本沒有所謂的憐憫。我本打算第二天和老菜幫一起把他的尸體處理掉的,可奇跡發(fā)生了——第二天一早,恓惶醒了,甚至還能撐著下床走上幾步。
只要不死,恓惶就有價值,所以他說要一起去劫運鈔車,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說實話,我從第一眼看見恓惶,我就覺得他是個死人。
他臉色蒼白,瘦骨嶙峋,眼眶發(fā)黑,他吸毒吸得太多了。這樣的人,我太了解了,為了錢,什么都肯干,什么都敢干。
這種人,為了錢連自己的爹媽都敢賣了。
最讓我欣慰的是,恓惶對我絕對忠心,從他為我擋刀擋槍上,就能看得出來。
看他的德性,我總害怕他會忽然死掉。
可他就像一只蟑螂,無論是刀子還是獵槍,總也殺不死他。
這次他又挺過來了,可是,我總覺得他不大對勁。
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更白了。
不同于以前,以前他的臉色是白里透青。
現(xiàn)在,他的臉白得像紙,而且,還冒出了幾塊褐色的斑。
我看見他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好像沒有重量一樣。
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惡臭的味道。
這種味道越來越濃,弄得兄弟幾個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會皺眉捂住鼻子。
這種味道我曾經(jīng)聞到過。
那是幾年前,我干掉了一個人,我把這個人的尸體藏在我的床下。過了幾天,尸體開始腐爛,發(fā)出一股惡臭,臭到我實在忍不住了,才不得不冒著風險把尸體處理掉。
恓惶身上現(xiàn)在就是這個味道。
大概是中彈的地方腐爛了,肌肉腐爛會引發(fā)敗血癥,恓惶再命大也挺不住。
明知道再不去醫(yī)院的話,恓惶必死無疑??晌也荒芩退メt(yī)院,也不能給他找大夫,因為馬上就要行動了,我不能露出任何蛛絲馬跡,我找來一些消炎藥,給恓惶灌了下去。
爐頭,這次我還能挺過去,干完這一票,我要好好爽一下。恓惶笑著說。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暗淡無光,看起來有些干癟。
我沒說話,只是拍了拍恓惶的臉,給他扔下一小包粉。
我們出發(fā)了,在預定的地點,面團開著車成功地截停了那輛運鈔車。
三個運鈔員端著槍,緊張地下車,舉起槍,對著我們。
我在恓惶的臉上抹上些紅墨水,然后扶著他下了車,我喊著:別開槍,你看,有人受傷了!
看見恓惶滿臉是血的慘樣,三個運鈔員嚇了一跳,他們遲疑了一下。
好機會!就在他們猶豫的一剎那,大狗、蚊子和老菜幫都從車里鉆了出來。
他們正要開槍解決掉運鈔員,路邊的灌木叢里,忽然沖出了幾十個警察。
不許動!把槍扔下,趴在地上!
很明顯,這是個圈套。
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們,大狗他們乖乖地把槍扔到了地上。
生死關(guān)頭,我卻注意到了一個細節(jié)。
警察的槍口對準我們,卻沒有一支槍對準恓惶。
我忽然看見恓惶的臉上,似乎笑了一下。
這表情只有一瞬間。
可我還是看見了。
我忽然明白了。
我憤怒地掏出手槍,頂著恓惶的頭。
你出賣我!恓惶!你竟然出賣我!
恓惶不說話,我感覺到他的身子冰涼,他的頭無力地歪在一邊。
我把槍指向一個警察喊:別動,動我就先打死他!
這時候,恓惶猛地撞了我一下,我失去了重心,差一點摔倒在地上,我把槍又指向了恓惶,就算死,我也要先把恓惶干掉!
都說子彈比槍聲要快,我以前一直不相信,這次我信了。
我眼前一黑,電光火石之間,最后的一個念頭就是:媽的,算漏了,有狙擊手!還沒來得及聽到那聲要命的槍響,我就失去了意識。
老王
我眼睜睜地看見爐頭的槍口對準了恓惶的頭。
我知道,爐頭一向殺人不眨眼,想救恓惶,只能是擊斃爐頭。
在恓惶撞向爐頭的一瞬間,我用對講機果斷地給狙擊手下了命令:打掉他!
一聲槍響,爐頭罪惡的一生走到了盡頭。
可是恓惶也倒在了地上,我們趕緊叫了救護車,把恓惶送到了醫(yī)院。
恓惶是我派到爐頭身邊的臥底。
恓惶的代號,是螢火蟲。
幾年前,恓惶剛從警校畢業(yè),我就看出這小子很適合做臥底。
他聰明、機警,看起來又是一身的痞氣。
恓惶說:王局,你不能這么整我,我剛畢業(yè),警服還沒穿上過過癮呢,你就讓我去做臥底?
你不去也得去,爐頭這伙人實在是太狡猾了,干下了好幾件大案,我們根本摸不到他的影。你一定要把他給我摸透,只要你把這個案子做好,我就向上面給你請個一等功。從現(xiàn)在開始,你的代號就叫螢火蟲,以后和我聯(lián)系就叫我老王。
恓惶笑嘻嘻地說:老王,你放心,我一定盡快把爐頭拿下,把我的警服留著,我回來再穿。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要記住,有一種人,就像螢火蟲,他會在黑暗里發(fā)出微弱的光,指引別人伸張正義的方向。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為了接近爐頭,恓惶付出了太多,他吸毒,他挨刀砍,挨槍子兒,終于取得了爐頭的信任。
那天我接到恓惶的短信:老王,明早六點,橋東路,六個人,目標:運鈔車。放心,死我也要完成任務(wù),警服給我準備好,我回去穿。
我回了他一條信息:萬事小心,我等著給你慶功。
其實,我在暗中給了恓惶很多保護,他被五彪抓住,花和尚明打暗救,設(shè)法把他放了,因為花和尚是我派在五彪身邊的臥底??墒?,我沒想到,五彪到底還是給了恓惶一槍,挺了這么多天恓惶也沒有醫(yī)治槍傷,我真害怕恓惶就這么犧牲了。
我跟著救護車,一路到了醫(yī)院,大夫給恓惶檢查后,很奇怪地看著我們。
大夫說:你們把一個死了這么多天的人推進急診室干嗎?
恓惶死了。
準確地說,恓惶早已經(jīng)死了。
尸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量尸斑,開始腐爛。經(jīng)過尸檢,恓惶至少已經(jīng)死了五天。
他的死因是中槍,霰彈槍的槍彈打穿了肺葉、肝、腎等內(nèi)臟,造成內(nèi)部大量出血,就算是當時搶救,也不可能救活。也就是說,恓惶在被五彪一槍打中后,當時就應(yīng)該死了。
可在抓捕爐頭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恓惶狠狠地撞了爐頭一下,給我們制造了機會擊斃爐頭。
我想起了恓惶最后的那條短信:死我也要完成任務(wù)。
恓惶,你做到了,你是一名合格的警察。
恓惶的葬禮上,我們給他穿了一身嶄新的警服,沒想到,他第一次穿警服,竟然是死了之后。
我為恓惶寫了悼詞。
沒有任何華麗的語言,我只是告訴大家,這是一名合格的警察,他沒穿過一天警服,他吸毒,他喝酒,他賭錢,他像小混混一樣在街頭和人打架,他的心卻像螢火蟲一樣,在黑暗中,發(fā)出微弱的光,為我們指引著伸張正義的方向。
在葬禮結(jié)束后,我的手機響了,里面有一條短信,是花和尚發(fā)來的:老王,幫我跟螢火蟲說一聲,走好!最近五彪準備做一起大案,我會隨時向你報告他們的動向,他們開始懷疑我了,如果有天我犧牲了,別忘了,給我穿上警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