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文靜秀氣,卻是東北姑娘,來自長春,在南京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這座城市。她是我朋友中為數(shù)不多正常工作的人,不說臟話不發(fā)神經(jīng),靦腆平靜地活著。
相聚總要喝酒,但小玉偶爾舉杯也被別人攔下,因為我們都惦記著要有一個人是清醒的,好依次送大家回家回去。這個人必須靠譜,小玉當(dāng)之無愧。
08年秋天,大家喝掛了,小玉開著她那輛標(biāo)致307把我們一個個送回家。我沖個澡,手機猛震,小玉的短信:“出事啦,吃宵夜啦。”我立刻非常好奇,連滾帶爬地去找她。
小玉說:“馬力睡我那兒了。”馬力是個畫家,06年結(jié)婚,老婆名叫江潔。
我一驚:“他是有婦之夫,你不要亂搞。”說到“不要亂搞”這四個字,我突然興奮起來。
小玉說:“今晚我最后一個送他,結(jié)果聽他嘟囔半天,原來江潔出軌了。”
小玉告訴我,馬力偶然的機會發(fā)現(xiàn)老婆出軌,憋住沒有揭穿。最近覺察老婆對他熱情萬分,還有意無意提及,把房產(chǎn)證名字換成她。馬力畫了半輩子抽象畫,用他零亂的思維推斷,這女人估計準(zhǔn)備離婚,所以演戲想爭取財產(chǎn)。
我嚴(yán)肅的放下烤串,問:“那他怎么打算?”
小玉嚴(yán)肅的放下板筋,答:“他睡著前吼了一嗓子,別以為就你會演戲,明天開始我讓你知道什么是實力派演技。”
十月的夜風(fēng)已經(jīng)有涼意,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小玉說:“他不可回家,我只好扶到自己家里。”
我說:“那你怎么又跑出來?”
小玉沉默了一會說:“我躺在客廳沙發(fā),突然聽到臥室里撕心裂肺的哭聲,過去一看,馬力裹著被子在哭,哭的蜷成一團。我喊他,他也沒反應(yīng)。就瘋狂地哭,估計還在夢里。我聽得心驚肉跳,待不下去,找你吃宵夜。”
我假裝隨口一問:“你是不是喜歡他?”
小玉扭頭不看我,緩緩點點頭。
月亮升起來,掛在小玉背后的夜空,像一輪巨大的備胎。
我和小玉絕口不提,但馬力的事情依舊播開,人人都知道他在跟老婆斗智斗勇。馬力喝醉了就住在小玉家,我陪著送過去,發(fā)現(xiàn)不喝酒的小玉櫥柜里擺著護肝的藥。馬力顛三倒四說著亂七八糟的計劃,小玉在一邊頻頻點頭。
由于臥室被馬力占領(lǐng),小已經(jīng)把客廳沙發(fā)搞得像床一樣。
我說:“這樣也不是辦法,我給他開個房間吧。”
小玉看向馬力,他翻個身,咂咂嘴巴睡著了。
我說:“好吧。”
臨走前我猶豫著說:“小玉……”
小玉點點頭,低聲說:“我不是備胎。我想了,我是個擺渡人。他在岸這邊落水了,我要把他送到河的對岸。河那邊有別人在等他,不是我,我只是一個擺渡人。”
我嘆口氣,走了。
過了半個多月,馬力辦畫展,據(jù)說這幾年的作品都在這里面。我們一群人去捧場,面對一堆抽象畫大眼瞪小眼。馬力指著一幅花花綠綠的說:“這幅,我畫了我們所有人,叫做朋友。”
我們仔細(xì)瞧瞧,大圈套小圈,斜插八百根線條,五顏六色。
我震驚地說:“線索紊亂,很難看出誰是誰。”
大家面面相視,一哄而散。馬力憤怒的說:“呸。”
只有小玉站在畫前,興奮的說:“我在哪里?”
馬力說:“你猜。”
小玉掏出手機,百度著“當(dāng)代藝術(shù)鑒賞”“抽象畫的解析”,站在那里研究了一下午。
又過了半個月,馬力顫抖著找到我們,說:“大家?guī)蛶兔?。中午去我家吃飯吧。我丈母娘來了,估計是一場硬仗?rdquo;
果然是一場硬仗,幾個女生在廚房忙著,丈母娘漫不經(jīng)心地跟馬力說,聽說你的畫全賣了,有三十幾萬?馬力點點頭。丈母娘說,你自由職業(yè)看不住錢,要不存我賬上,最近我在買基金,我替你們小兩口打理吧。
滿屋子鴉雀無聲,只聽到廚房切菜的聲音,無助的馬力一直低頭不語。
小龍緩緩找起來,說:“阿姨,是這樣的,我酒吧的生意不錯,馬力那筆錢用來入股了。”
丈母娘皺起眉頭,說:“也不打招呼,吃完飯我們再談怎么把錢抽回來。”
這頓飯吃得十分煎熬,我艱難地尋找話題,但仍然氣氛緊張。吃到尾聲,馬力默默地走進(jìn)書房,出來的時候拿著一個盒子,放在桌上,說:“銀行卡的密碼是我們結(jié)婚的日期,明天我去把房子過戶給你。”
他頓了頓,說:“太累了,離婚吧,你跟他好好過。”
就這樣馬力離婚了,凈身出戶。我問他,明明是前妻出軌,你為什么反而都給他?馬力說,男人賺錢總比她容易點,有套房子,有點存款,就算那個男人對她不好,至少她以后沒那么辛苦。
他擦擦眼淚,說:“我們談了四年,結(jié)婚一年多,哪怕現(xiàn)在離婚,我不能無視那五年美好的存在。”
我點點頭,說:“也對。”
小玉幫助馬力租了一套公寓,每天下班準(zhǔn)時去給他送飯。一直到初冬,朋友們永遠(yuǎn)記著那一天。
江潔和現(xiàn)任老公到小龍酒吧,和馬力迎面撞到。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們好。”那個男人說:“聽說你是個偉人?難得碰到偉人,咱們喝兩杯。”
馬力和江潔夫妻在七號桌玩骰子,這個酒吧的人都一邊聊天,一邊豎著耳朵斜著眼睛觀察七號桌。沒幾圈,馬力輸?shù)拇盗撕脦灼浚樇t脖子粗。
江潔說:“玩這么小,偉人也不行了。”
大家覺得不是辦法,我決定找茬趕走那對狗男女。小玉過去坐下來微笑著說:“那就玩點大的,我跟你們夫妻打酒吧高爾夫,九洞的。”
“酒吧高爾夫”是個激烈的游戲。去一家酒吧,比賽雙方直接喝一瓶啤酒,加一杯純的洋酒,叫一桿一球,喝完代表打完一洞,然后迅速趕往下一家。九洞的意思,就是要喝掉九家,誰先喝完,回到起始酒吧,就算贏了。
江潔盯著她,說:“好啊,就從這里開始。”接著她點了一根煙,報了另外八家酒吧的名字。
全場嘩然,我還沒來得及阻攔,小玉已經(jīng)咕咚咚喝完了。接著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如同迷離的燈光里面最亮的兩盞。
小玉和江潔夫妻一起走出酒吧。所有人轟然跟著出門,我盡力湊到小玉身邊,她沖我偷偷一笑,說:“你們都忘記我是東北姑娘了。”
小玉坐著小龍的車子,抵達(dá)1912街區(qū),從亂世佳人喝到瑪索,從瑪索喝到當(dāng)時還錯在的傳奇酒吧。每次都是直接進(jìn)去,經(jīng)理已經(jīng)在桌子上擺好酒,咕咚咚一瓶加一杯喝完就走,自然有人買單。
接著走出街區(qū),其他五家酒吧老板聞訊趕來,幾輛車子一字排開。看熱鬧的人們紛紛打車,一路跟隨。大呼小叫的車隊到上海路,到鼓樓,到新街口,再回到新街口。
文靜秀氣的小玉,周身包裹著燦爛的霓虹,蹬著高跟鞋穿梭在南京這個城市,光芒萬丈。
喝完一家酒吧,小玉的眼睛就會亮一點。她每次都站在出口,掏出一面小鏡子,認(rèn)真補一下口紅,一步都不歪斜,筆直走向目的地。
小龍默不作聲的開車,我從副駕看后視鏡,小玉不知道在想什么,呆呆把頭貼在車窗上,臉紅通通的。
回起點的路上,小玉突然開口,說:“你這輩子有沒有為別人拼命過?”
我一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小玉看著窗外的月色,說:“我說的拼命,不是拼命工作,不是拼命吃飯,不是拼命解釋拼命,那只是個形容詞。我說的拼命,是今天真的死了,我也愿意。”
她搖搖頭,又說:“其實我肯定不會真的死,所以也不算拼命。你看我喜歡馬力,可哪怕他離婚了,我也沒法和他在一起。我喜歡他,愿意為他做很多事情,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我一定會也要求他這樣對我。但是不可能啊,他又不喜歡我。所以,我只想做個擺渡人,這樣我很開心。”
到了小龍的酒吧,人頭攢動,小玉目不斜視,絲毫沒有醉態(tài),輕快地坐回原位。人們瘋狂鼓掌,大聲叫好。馬力的前期不見蹤影,大家喊著贏了贏了。
朋友沖進(jìn)來喊:“馬力的前妻掛了,在最后一家喝完就掛了。”
眾人激動的喝彩,說:“打敗這對狗男女,原來這么解氣!”
我問:“馬力呢?”
朋友遲疑地看著小玉,說:“喝到第三家,江潔現(xiàn)任老公勸她放棄,江潔不肯,他就一個人跑了。喝完第八家,江潔掛了,坐在路邊哭。馬力過去抱著她哭。然后,然后他送她回家了。”
酒吧頓時一片安靜。
小玉面不改色,又喝了一杯,輕輕把頭擱在桌上,說“靠,累了。”
如果你真的開心,又怎么會累呢。
春節(jié)小玉和我聊天,說在南京工作五六年了,事業(yè)沒有進(jìn)展,存不下錢,打算調(diào)到公司總部深圳。我說,很好。
我們給小玉送別。大家喝的搖搖晃晃,小玉自己依舊沒有沾酒。先把馬力攙扶到樓下,小龍繼續(xù)上樓背其他人。
馬力坐在廣場的長椅上,低著頭。我看見小玉站在側(cè)后方,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小玉慢慢抬起手,地面上她的影子也抬起了手。她微笑著,讓自己的影子抱住馬力的影子。
可是她離馬力還有一步的距離。
她要走了,只能抱抱她的影子??赡苓@是他們唯一一次隆重的擁抱。白天你的影子都在自己身旁,晚上你的影子就變成了夜,包裹我的睡眠。
世事如書,我偏愛你這一句,愿做個逗號,待在你的腳邊。
但你有自己的朗讀者,而我只是一個擺渡人。
小玉走了。
后來,馬力沒有復(fù)婚,去藝術(shù)學(xué)院當(dāng)老師,大受學(xué)生追捧。但他潔身自好,堅持獨身主義,只探討藝術(shù)不探討人生。
后來,小玉深夜打電話給我,說:“現(xiàn)在我特別后悔小時候沒有學(xué)點樂器。一個人坐在海邊,如果你會彈吉他,或者是吹口琴,那就能獨自坐一天。因為可以在最美的地方,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世界。那,我有回憶。“
我有回憶。這四個字像一柄重錘,擊中我的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小玉說:“剛剛到深圳的時候,每晚都睡不著,想跟過去的自己談?wù)?,想跟自己說,擺渡人不知道乘客究竟要去哪里,或者他只想回原地。想跟自己說,那些河流,你別進(jìn)去,因為根本沒有彼岸,擺渡人只能飄在河中心,坐在空蕩蕩的小船里面,呆呆看著無數(shù)激流,安靜等待淹沒。”
她說:“即使這樣,哪怕重來一遍,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這些年我發(fā)現(xiàn),無論我做過什么,遇到什么,迷路了,悲傷了,困惑了,痛苦了,其實一切問題都不必糾纏在答案上。我們喜歡計算,又算不清楚,那就不要算了,而有一條路是對的,那就是努力變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做自己,然后面對整片海洋的時候,你就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世界。”
去年我去出差經(jīng)過深圳,去小玉家吃飯。小玉依舊文靜秀氣,說話輕聲,買了很多菜,跟保姆在廚房忙活。
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抬頭看見一幅畫,叫作《朋友》。
我說:“小玉,你怎么掛著這幅畫?”
小玉端著菜走進(jìn)來,說:“三十萬買的呢,我不掛起來太虧啦。”
我說:“你在里面找到自己了嗎?”
小玉笑嘻嘻的說:“別人畫的怎么能找到自己。”
我笑著說:“你過得很好。”
小玉笑著說:“是的。”
我們都會上岸,陽光萬里,路邊鮮花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