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謎語賞析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和第五十回中集中地出現(xiàn)了較多的謎語，也較有代表性。在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時值元宵佳節(jié)，又逢薛寶釵過生日，賈母一時高興，便湊份子為她舉行生日宴會。其間，賈元春（娘娘）派人送來了一個燈謎，命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送進去。

賈元春的燈謎是：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物。

此謎謎底是“爆竹”。迷信傳說爆竹能驅(qū)鬼除魅散穢氣，故說能使妖魔鬼怪聞之喪膽。“身如束帛”形容爆竹象一卷束起來的絹帛。后二句說盡管爆竹氣勢宏大卻極易毀滅，是“一響而散”之物。這個燈謎是賈元春入宮得寵和短壽的形象寫照。脂評說：“此元春之謎，才得僥幸，奈壽不長，可悲哉。”這里前二句當比喻入宮為妃身價百倍，聲勢顯赫，從此賈家成了皇親國戚，賈家的政敵一時“膽盡摧”。后二句暗示元春如曇花一現(xiàn)，榮華富貴頃刻瓦解，賈府的好景不長?！都t樓夢曲•恨無?！分性涸宰砸阎雷鳛榍败囍b，勸告賈政“須要退步抽身早”，可知元春之死當與政治原因有關(guān)，與后四十回續(xù)書所寫有所不同。

第一個為元春制作燈謎的是賈環(huán)，他寫的是：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打一物。

此謎謎底是枕頭和獸頭。被元春認為“不通”，命太監(jiān)帶回。作者寫此謎，意在表現(xiàn)賈環(huán)不通文墨。既是謎，首先不該直說；既直說，文理又不通，“有角八個”還說是“只”，難怪只引得眾人大發(fā)一笑。

“有角只八個”是說當時的枕頭是有六個面的長方體，所以共有八個角。“二哥愛在房上蹲”是指獸頭，古代建筑塑在屋角上的兩個怪獸。

第二個應(yīng)元春的要求制作燈謎的是賈母，她是隨口念到：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當時賈政就猜著是“荔枝”。“站樹梢”的意思與“立枝”相同，“立”與“荔”諧音，所以謎底為荔枝。然而“荔枝”又與“離枝”諧音，所以脂評說此謎的寓意在暗示“所謂‘樹倒猢猻散’是也。”這也就寓示了賈家勢敗的結(jié)局。

接著賈政出一燈謎是：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yīng)。——打一用物。

此謎謎底是“硯臺”。“必”與“筆”諧音，謎面即“有言必（筆）應(yīng)”，意為硯臺雖不會說話，卻可以借助于筆表達。這首燈謎正是對賈政性格的刻劃，隱喻他酷愛讀書，崇尚筆墨，品格端方，古板正統(tǒng)的特點。從本回回目“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看，此謎的用意當還與本回的情節(jié)有關(guān)。“硯”諧音“驗”字，意喻賈母等眾人所制燈謎中的讖語，必將得到應(yīng)驗?？梢暈槭菍χ茻糁i用意的提示。而且既然是“賈政悲讖語”，“有言必應(yīng)”四字在本回中亦應(yīng)有著落，當是指賈政從燈謎中領(lǐng)會到某些不祥之兆，并說了某些在未來情節(jié)中會應(yīng)驗的話?？上в捎诖嘶卦鍤埲保瑩?jù)脂評說：“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所以賈政究竟有什么“必應(yīng)”之言已不可得知。

賈迎春出的謎語是：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打一用物。

此燈謎謎底是“算盤”。“天運”是說算盤撥動前，沒人知道最終能計算出什么數(shù)字結(jié)果，所以說天運。“人功”是說算盤珠子要用人的手指去撥動。“理不窮”是說算盤永遠是被人撥來撥去，所以說是理不窮。第二句意思是說算盤雖可被人撥動，但如果是命中注定生不逢時，那么不管你怎樣撥也是撥不出好結(jié)果來的。后二句說為什么算盤整日這樣亂紛紛的呢，是因為陰陽的運數(shù)（命運）各不相同。“鎮(zhèn)日”即是整日的意思。這首燈謎借整日亂紛紛的算盤隱喻賈迎春的性格及一生遭際。迎春生性怯懦無能，缺乏主見，處處聽從命運的撥弄，就象“打動亂如麻”的算盤，受人擺動。自從嫁給孫紹祖，命運更為悲慘，終日不得安生。本來賈府祖上對孫家“有功”，可偏遇上中山狼似的孫紹祖。這只能歸之于“無運也難逢”，只能得出“陰陽數(shù)不同”的結(jié)論。

賈探春出的謎語是：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打一物。

此燈謎的謎底是“風箏”。謎中說，清明是放風箏的好時節(jié)，可放風箏的線一斷，風箏便隨風遠遠飄去，一去不返。“妝點”即妝飾打扮。“游絲”指放風箏的線。脂評說：“此探春運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此謎當是以斷線的風箏暗示探春將遠嫁不歸。這里“清明妝點最堪宜”與探春判詞中“清明涕送江邊望”之句對照來看，實點出清明正是八十回后原稿中探春出嫁的時節(jié)。后四十回續(xù)書寫探春出嫁在秋天，顯然忽略了作者此處的暗示。以風箏喻探春之遭際，似還含有探春雖有才志高，但因生于末世，終究“無力”挽救賈府衰敗的頹勢，只能象斷線的風箏一樣飄蕩遠去。

賈惜春出的謎語是：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打一物。

此燈謎的謎底是“佛前海燈”。首句說海燈本應(yīng)置于佛殿，而前身卻被置于塵世之中，因其性本不適于塵世，所以總是“無成”。“色相”是佛教用語，一切有形質(zhì)、顏色、相貌可見的東西都叫色相。“無成”指不能悟道成佛，修成正果。第二句說海燈前身雖身處塵世，卻能看破紅塵，只聽佛經(jīng)。“不聽菱歌”含有看破紅塵之意，因為樂府詩中的菱歌蓮曲，內(nèi)容多屬男女情歌。第三句說海燈終于在佛殿寺內(nèi)找到歸宿。“沉黑海”指投身佛門與人間繁華歡樂絕緣，從世人來看，這就象沉入漆黑的海底一樣。結(jié)句說，海燈一旦置于佛前，盡管燈光黯淡，內(nèi)中卻自有光明在。“性”是指佛教認為人自身存在一種神秘的“佛性”，只要能覺悟到它，就能成佛。“大光明”是指佛祖釋迦牟尼曾稱大光明王，后佛家以此代指佛。據(jù)脂評說：“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斤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此謎是借“佛前海燈”隱喻惜春一生的遭際。前二句說惜春未出家之前處于繁華的塵世，總未能修成正果，但她卻能看破紅塵，一心遁入空門。后二句暗寓惜春出家為尼的歸宿。說不要用世俗的眼光看她沉入黑海，只要能悟到人自身的本性則心中自有光明。

薛寶釵出的謎語是：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打一用物。

此謎謎底是“更香”。更香即古代為夜間打更造的一種線香，每燃完一支恰是一更，故此得名。首句“朝罷誰攜兩袖煙”暗隱“香”字。第二句寫更香的特征，古代的香種類繁多，這里意思說更香與彈琴時用的鼎爐之香和熏被褥衣裳之香均無關(guān)。頷聯(lián)寫更香的作用在于報時。“曉籌”是指清晨的時刻。“雞人”是古代宮中頭戴“絳幘”（紅布頭巾，象征雄雞冠）專職司晨報曉的衛(wèi)士。“五夜”即五更，古代計時將夜里時間分為五等分，稱五更為五夜。“添”指添香。頸聯(lián)描寫更香燃燒的情景，說更香被從頭上點燃，從外向內(nèi)燃燒，永無休止之時。尾聯(lián)說時間一天天消逝，更香不斷地消耗著自已，而同風雨陰晴的變化無關(guān)。這個燈謎是借更香暗寓薛寶釵與賈寶玉成婚后孤凄寡居，獨守空房的遭際。首聯(lián)上句中的“兩袖煙”喻“兩袖清風”之意，暗示薛寶釵在榮華之后，落得個兩手空空、一無所得的結(jié)局。下句“琴邊衾里”喻親切和諧、朝夕不離的夫妻關(guān)系，隱寓寶釵同琴瑟和諧的夫妻生活終究沒有緣分。頷聯(lián)意思是說寶釵在寶玉出家后獨守空房，因愁悶而夜夜難眠，故不用雞人報曉，也不用侍女添香。頸聯(lián)以香火燃燒的情景喻寶釵終日為孀居生活的冷落孤寂而困擾，朝朝暮暮、年復一年地過著苦惱猶煎的生活。尾聯(lián)寄寓對寶釵命運的感慨，說縱然青春可貴，韶華應(yīng)當珍惜，但因世事風云變幻，寶釵也只能任其自然了。這個燈謎透露了八十回后原稿中薛寶釵孤苦寂寞的生活情景，后四十回續(xù)書寫寶釵日后得貴子，并“蘭桂齊芳”，當與曹雪芹原意不符。

對于第二十二回中所出的謎語，賈政大為傷感，以為“讖語”。他心內(nèi)沉思到：“娘娘（元春）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fā)清靜孤獨。今乃上元佳節(jié)，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對于薛寶釵所作燈謎，賈政心內(nèi)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正所謂“制燈謎賈政悲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