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懷著它拯救火柴的生命與靈魂的善意,熄滅了火柴燒出一片輝煌的夢想。風眼中的善舉,竟是火柴看來不可饒恕的暴行(考慮到一根火柴只能劃一次,這種行徑就更卑劣了)。
但是,難道那不是風的滿腔善意嗎?我們?yōu)楹我煿诛L的善良?
因為,有些善良是應當責備的;有些善舉不過是隱匿了的暴行。
善與惡之間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恰恰相反,倘我是辯證法的信徒,我還要說:善與惡之間有某種關系。心懷善意的人做出的不一定就是好事:戈爾巴喬夫銳意改革,結果卻是搞砸了;或者像某位“偉人”,盡管意圖是“建設”,卻無意中帶來了十年的“浩劫”。心有余而力不足,終致善意化為惡行,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但是,這樣的善意是不可恨的,我們不必怕它。真正可恨且可怕的,乃是強加的而又總是自以為對的善意。
沒錯,是這樣的善意:就是它,在人類歷史的漫漫長路上灑下點點腥紅的血跡。
有一個年輕人,他懷著滿腔熱血和一本圣經去了日內瓦。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但是每個了解他的人都會說,他確實有一顆善良的心。
一顆善良的心,但是,是一顆善良的鐵石心。他夢想著拯救人們,凈化他們,使他們能上天國。他對每個人都有深切的愛;他像父親一樣慈愛,他為每個罪人祈禱。然后,就是他,把成百上千的無罪者趕上火刑柱,親手送他們上“天國”。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潔凈他們,使他們得救。他名叫加爾文:這是宗教史上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但是,他的確有一顆善良的心。
另一個年輕人,他狂熱地愛讀盧梭和伏爾泰,堅信自己的天命是解放世界。他絕不比加爾文更不善良些,他也真的摧毀了許多國家的封建桎梏,開拓了廣大的自由世界;然而,他的寶劍用鮮血洗滌,他的土地由寡婦的眼淚灌溉。這個名叫拿破侖的解放者和暴君,他出于善意的鐵蹄不加區(qū)分地踐踏了歐亞大陸。
還有,還有很多。在這些惡毒的善行中,存在著一種令人發(fā)指的暴虐,一種無法用眼淚傳達的悲哀,有一種無以申討的邪惡,足以使我們的一切善良都為之垮臺!我已無需多說,羅伯斯庇爾高呼著“自由平等”(他真的相信自己致力于此),他倒確實做到了斷頭臺前人人平等;想要強行開啟土著人智慧之光的傳教士,他們帶來的是剝削、凌辱和傳染病的“福音”!
可是,你或許會問:“怎么會這樣?”
只有一種罪惡:那就是不寬容的罪惡;只有一種暴行:那就是強加自己意志的暴行。當一種善意,它要被完全平等地播撒到全世界,為了維護它的實現(xiàn),要清除它的障礙,那么,它就已經跨越善與惡的界限,變化為一種暴力。一種主觀臆斷的為善的、并強迫別人接受的行為,并沒有不同于惡的地方。
因此,我們就能夠回答本文開篇的問題了:風的舉措,即使是善意,也是要加以指責的。它甚至沒有給火柴一個選擇的機會。
真正的善意,應當是可以不予接受的;橫加的善意,終歸不過是無情的施舍——或許,還是惡毒的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