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路
我家門前有一條路,田埂一樣的質(zhì)地,中間被來往的行人用腳板踩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但仍有不聽話的小草探出調(diào)皮的腦袋,撓人腳丫子。我記得那時大人們總是扛著鋤頭,拎著籃子,結(jié)實(shí)的腳板踩在地上,頭似乎頂著天,那樣驕傲地:“今年我家菜不錯,弄點(diǎn)你嘗嘗!”我和伙伴們光著小腳,呼啦啦從東到西,再呼啦啦從西到東,樂此不疲地在路上奔跑,嬉鬧。
春天里,路兩旁開滿了不知名的小野花,女孩子們臭美地摘下往頭上一插,不等你看清便已咯咯笑著跑遠(yuǎn)。最愛的是下雨天,僵硬的泥土變得松軟,踩上去如同母親最輕柔的撫摸,皮孩子在泥里打滾,一臉明亮的笑意。大人們坐在屋檐下,聊著自家的別家的閑話,探討著今年的收成,偶爾有個嬸嬸放下手中針線,向雨中早已沒有形象的男孩子大吼一聲:“你個臭小子,才剛給你換衣服哪!”但隨即又在雨中蕩漾開了。傳得最遠(yuǎn)的只有孩子的歡叫和女人們的爽朗的笑聲。
那時的日子,快樂而純粹,天空明朗常有笑靨。
我家門前有一條路,鋪著細(xì)碎的沙子,沒有雜草,偶爾在邊上的邊上,未被覆蓋的泥土里,會鉆出幾棵營養(yǎng)不良般的腦袋。大人們?nèi)栽绯鐾須w,然而都騎著自行車或拎著包,腳上穿著結(jié)實(shí)的膠鞋,咯吱作響。孩子們被迫穿上嶄新的鞋子,不準(zhǔn)再打赤腳,那會割傷腳板。于是只好繞遠(yuǎn)道去田野,瘦瘦小小的田埂成了唯一的寄托?;锇閭兂3M腥?,看大朵白云飄過,覺得有什么在悄悄地變了。大人們不再在下雨天圍坐屋檐下聊天,即使下雨,他們也要上班,叔叔們只有下了班才匆忙一聚,喝兩盅小酒,意猶未盡,不得不散,生怕睡晚了第二天上班沒精神。媽媽們也很少在寶寶的床頭,用溫柔的聲音哼好聽的童謠。
那里的日子,明媚夾著憂傷,天空中只有云朵供我們想象。
我家門前有一條路,水泥澆鑄,棱角分明,邊沿整齊,讓我陡然生出深深的恨意。很少看見有什么孩子打赤腳,連穿鞋的孩子都很少出現(xiàn)。我終于看見村里有個半大的娃娃,表情嚴(yán)肅。我說:“來,姐給你吃糖。”“媽媽說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口氣老到,我悻悻收回手。陡然發(fā)現(xiàn),家家大門緊閉,只有鳥兒偶爾掠過,帶出寂寞的回響。那些和善的、豪爽的大嬸們都不見了!那些貪杯的、常為一點(diǎn)小事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叔叔伯伯們都到哪里去了?
我在睡夢里,只聽見鞋底敲打水泥路的清脆的咯咯聲。我夢見自己摔倒在路上,可是無人理睬,他們說,我很忙。我爬起來,站在冰冷的水泥上,想起曾經(jīng)溫暖柔軟的泥路,想起那些樸素的小花,突然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