棧道從涪源橋扭扭捏捏地拐進林間,交錯的樹枝和蠕蠕的野草掛滿銀霜,夾峙成白皚皚的狹巷。積雪被踐踏得嘎吱嘎吱的輕吟。雪寶頂?shù)拇禾爝€是個愁慘的季節(jié),黃龍溝的春天還是個蒼白的荒野!
導(dǎo)游是一個花一樣的藏族少女。她說她的名字叫央金。她穿著柔軟潔白的羔兒皮藏袍,袍邊袖口都鑲著紅綠相間的花邊兒。她系著紅綢腰帶,佩珠著玉,更襯得腰姿柔嫩,一步浪出許多種情致。特別是她那兩顆碧玉般的眸仁兒,含蘊著粗獷的火焰,眨一眨,似乎也會把所有的積雪灼化。
她帶我們從濃密的林蔭下穿過,走進迷離幽幻的深溝。當迎賓池那枯涸的池盆從坡坎上跌落在腳下時,我的客人們不住地嘆息、搖頭。雪把路覆蓋了,樹把葉子落光了,水把自己凝固了,掙扎了一個冬天的彩池群憔翠而焦慮,在寒氣中倦縮著身子。枯枝敗葉在池底的窖雪下怯怯地躲藏著,似有著無限凄苦和哀怨。冰凌垂掛在池埂上,象一些白脊脊的銀蛇閃爍著寒光。曾經(jīng)那么艷麗多嬌的黃龍溝,全象被冬天困扼了,一個個籠罩著陰郁的情調(diào),沉浸在無限的哀思中。
連陽光都因為寂寞而變了顏色,變成一種空虛而蒼涼的灰白色。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只是低著頭默默地走路。棧道接著棧橋,棧橋連著亭臺,默默地伸向黃龍溝的心臟處。溝的兩側(cè),森林無聲地沉寂,每一棵樹的枝丫被積雪裹得臃腫,搖搖欲墜。溝底的樹木全都惶惶地佇立深厚的雪地里,盤曲的丫枝在寒霧中顫抖,抖落的一片兩片殘葉在溝內(nèi)回旋飄舞。一處處曾經(jīng)令人神往的景觀,不斷從我們的身邊滑過:飛瀑流輝、洗身飛流、明鏡倒映、金沙鋪地,轉(zhuǎn)花漱玉……
沉默啃噬著央金的心,這從她眨巴著淚光的眼里看得出來。其實,大自然不睜眼,這怪得了誰?臨出發(fā)前,在海拔500米的州門那道碑坊下,我就向客人們再三暗示過:春游人間瑤池不是時候,黃龍哪有啥春天喲!請想想,海拔3500米以上呀!每升高1000米,就降溫6度,也就是說從500現(xiàn)在是18度,那上面就是零度以下!
我一定要寬慰央金幾句。正要開口,卻一眼瞥見她的臉頰上縈繞著燦爛的微笑,雙眼里迸射出歡樂的波光。我循著這波光,追溯到黃龍溝神秘的深處,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哎,你們看--"
仿佛春天伸出有力的雙手,迅速地撕裂了冬天厚重的簾幕,紅光滿天的霞色照進蒼白的溝里,僵臥的黃龍似乎醒轉(zhuǎn)來了。它打著寒噤,被濃密欲滴的血紅色氣霧包裹著。聳立在溝底古寺后面的玉翠峰,半含余睡未足的惺忪倦態(tài),不住地向山下邀來粉紅色的云朵。
再看,我和客人們都驚喜地發(fā)現(xiàn),蒼白的冬天開始悄悄地向玉翠峰上撤退,正在消融的雪水閃耀著燦燦金光。
我們繞過古寺,從還覆蓋著積雪的雜樹叢里,傳出了細流低微的潺潺聲。這下央金的腳步變得輕快了,腳步聲重疊在流水聲上,宛如涌動美妙的歌泉。她那飄逸的身影,宛如流淌在林間的春光。忽然,她在林子那邊鬧嚷起來:
"喔嗬,發(fā)春水了!發(fā)春水了!彩池的水滿了,啊,滿了……"
嘿,是哩,彩池的水果然滿了!其實春天到來,何嘗只是我們想象中的除了綠色還是綠色呢?我們總是把草兒綠了,群山綠了,葉兒綠了,放眼都是一片新綠作為春天,而忘了春天更應(yīng)該一種噴發(fā)的季節(jié)!而這種噴發(fā),只有在黃龍溝才更真切地感覺得到。黃龍的春天簡直就是黎明前的那抹天光:沉靜而深邃,黯淡中潛伏著激越,輕微的一碰就要流瀉出一世界的光和熱來。
看哎,成百上千個相綴成片的各色彩池火花似的向四邊奔放,恍若絢爛的鮮花在蒼白的大地上織成的彩色氈毯。清冽的雪水從玉翠峰腳下的裂縫中涌出,汨汨地注入池中。歡悅的錚琮聲攪動池水泛起千條萬條五彩絲帶,粗看似孔雀喜開錦屏,近看如傾灑萬觶珍珠。水面飄浮著星星點點正在融化的雪,紫姹嫣紅,瞬息不停地變幻著,由高到低,由上到下,貯滿一個一個的彩池,沖開一條一條的小溪,一路向下突來。
這就是黃龍的春天,就像初生的嬰兒,從頭到腳都是新的、濕的、熱的。我們?nèi)缤蒙碛谝粋€燃燒著而又涼悠悠的幻境里。
一團羞怯的紅暈從池水里潑在央金的臉頰上,漾滿她那渾圓的酒窩兒。她抿抿嘴開始熱情地為我們講解開來:"這叫石塔鎮(zhèn)海池,又叫五彩池,是黃龍彩池中最高最美最向陽的彩池群,大大小小足有400個。你們看,奇絕的是,這些彩池天然玉成,不飾雕琢,春水同源,卻色彩名異,被人稱為人間瑤池……"
美妙的贊譽發(fā)自藏族姑娘的心田。我以為是春的足音在高原扣響初綠的和弦,我以為是春的暖流在人間瑤池掘起潔白的心聲,我以為是崩裂的冰雪下躥出一條碧綠的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