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年,我十八歲,在校大學生,文學愛好者。
那時,我的血還是熱的,所以,學校團委利用實習期間,組織人員去貧困小學義務支教,我半點都沒猶豫,報了名。
義務的意思,是來回車費自備,伙食自助,住宿自理,還得給支教對象多少買點象樣的小禮品,祝我們友誼地久天長啥的……我上學時,是個節(jié)儉的孩子,父母每次給我的生活費,都會有節(jié)余,完全不象其他一干同窗,“大團結”能摸著厚度的日子,基本比內褲還短小,所以,此次公益活動,最終成行的學生,寥寥無幾。
汽車在山路上盤了大約兩天,先前“下鄉(xiāng)擁抱自然”的興奮勁,早被顛簸的蕩然無存了,有幾個“戰(zhàn)友”,吐得厲害,半路又打了退堂鼓,所以,真正到達目的地的,只有我和團委書記兩個人。
根據“物以稀為貴”的自然法則,我筆直地矗立在村頭,莊嚴地等待著全村老少或者全校師生們的熱情歡迎......結果,半天過后,只等來一個夾著破襖的花胡子老漢,遠遠朝我們一朝手:這邊!
書記尷尬地笑著介紹:學校看門的,你王大爺……
我扭頭吐出一口泥沙:你大爺!
校長的笑容,還算得上燦爛,加上他斑斑的白發(fā),我的怨氣開始消彌了大半,我一邊接過半茶缸子熱水,一邊從他口中,大體了解到,該學校里,一共有三十多個學生,家長們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因為工資待遇問題,師資力量有點薄弱......再后來,經我深入的一了解,娘啊,這所學校的師資力量,實在稱不上“有點薄弱”——全校,只有一個班,全班,只有一位老師,這位老師,還兼著校長!
校長還利用職務之便,給自己的老爹謀了兩份肥差,看大門,外加敲上下課的鈴——工資?哦,有,還兩份,學校廁所里的糞,可以拉到自家地里種莊稼,男廁算一份,女廁算一份。
第一節(jié)課,是寫作,作文題目,《我的理想》。
一開始,我還真被臺下三十多雙充滿期待、好奇、憧憬的小眼睛,盯的有點不好意思,好在圍坐于教室墻邊聽課的當地領導們,個個春風滿面,和藹可親,這才讓我的心情漸漸安撫下來。
我看著花名冊,依序讓同學們談著自己的理想,象所有中國教育出來的孩子們一樣,這群窮小子的理想,也大都誘人,發(fā)言基本結束時,臺下已經涌現了一大批將軍、作家、科學家、宇航員甚至國家主席之類的棟梁苗子。
我的眼睛,最終落在一個叫“洛良”的名字上,他排在最后——花名冊排名,大都與學習成績掛鉤,我相信洛良的成績,一定極不樂觀,而且校長在課前也提醒過我,今天,在領導面前,最好不要提問這個叫洛良的男孩,自從他的父母車禍身亡,便與瞎眼奶奶生活在一起,長年的自卑心理,造成了他孤僻的性格,從來不與同學們交流,上次省里下鄉(xiāng)的義務醫(yī)療隊給他診斷,說這孩子,有自閉癥的前兆。
我抬起頭,在墻角處,掃到了洛良,一個文靜得有點靦腆的小男孩。
我避開校長焦慮的眼神,溫存地望著小家伙,然后用近乎討好的謙和語氣,喊了聲:洛良同學!
洛良驚悚之下,雙肩一顫,滿屋的目光,瞬間洶涌地漫了過去。
過了好久,小伙子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了起來,頭一直低垂著,眼睛瞄著雙手,雙手撮著衣角,衣角早已被小主人的招牌動作,揉吧得油光黑亮了。
我繼續(xù)延續(xù)著奶油語氣:洛良同學,勇敢些,抬起頭來,說說,自己長大了,想做什么?
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胸脯劇烈的起伏著,仿佛鼓了極大的勇氣,終于抬起眼瞼,迅速地望了我一眼,又低頭迷戀起了自己油亮的衣角和黑瘦的爪子。
我執(zhí)著地堆了滿臉的笑,誠心慫恿著自己不太省心的小弟子:洛良同學,想一想,為了自己的奶奶,洛良同學長大后,想做什么呢?
孩子聽到奶奶的字眼時,再次凝望了我一眼,眼神中,隱約閃過一絲溫馨……我象一個垂釣者忽然感受到了手中的漁竿猛得一沉,心里,幾乎樂開了花。
我緩緩走下講臺,踱到洛良身邊,一只手,輕輕撫在孩子的肩膀上:洛良同學,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一定會有自己的理想,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好不好?
小家伙這次抬頭注視我的時間,比較長,我還欣喜的發(fā)現了對方眼中,有份濃濃的依賴,和一絲絲自信。
洛良開始小聲地呶喏,我鼓勵他大點聲,再說一遍,他果然把接下來的話,一字不漏地送進了在場的每個人的耳朵里:我長大了,要變作一只夜壺。
現場寂靜了足足幾秒鐘,哄笑聲便幾乎震塌了房梁!
我是現場中,除了當事人,唯一一個忍住沒笑的人,但還是不解地問:洛良同學,你,知道,什么是夜壺嗎?
其他同學立馬異口同聲的回答:尿罐!
我還沒來的及制止又一輪的哄笑,洛良突然大聲地辯解道:不對,夜壺,要比尿罐高檔!
全班,再次爆笑!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并沒在“普及小便器科普知識”上,下多大工夫,還是按部就班的要求大家完成了各自的習作,包括洛良同學執(zhí)意要變的夜壺,我也沒作過多干預,只是看到現場領導臉上久久不去的嘲笑時,感覺有點愧對校長的良苦用心了。
下課后,我正批改著學生們的作業(yè),門外,傳來了一聲:報告。
聽蚊子叫,就知是洛良,我忍不住抽抽嘴角,故意大喊:進來!
洛良象只驚恐的小白鼠,踽踽到我跟前,將手中的那篇《我想當夜壺》,往我面前一遞:老師……作文……寫完了……
我忍了大半個鐘頭的笑,終于咧上了嘴角,邊拍著他的腦袋,問:小子,告訴哥,為什么,長大了想當夜壺?
估計是我口中的哥,最終讓小家伙暫時忘卻了師生間的緊張關系。
洛良開始用不再結巴的語調,娓娓解釋:整個冬天,奶奶的炕前,都有一個尿罐的,可惜,前不久,被我下炕時,踩碎了,家里沒多余的錢,買不起新尿罐,現在,奶奶,每天夜里,都要摸黑,去院子里,好幾趟,天又冷……我聽說,城里,有一種高檔的尿罐,叫夜壺的,所以,我就想,把自己,變成一把夜壺……
孩子最終吸了吸鼻子,淚眼婆娑地望著我,滿臉的哀慟:老師,我是真得,想變成一把,奶奶的夜壺啊......
離開村子前,我用所有的積蓄,拜托城里的同學,給我寄來一把精致的夜壺。
收到夜壺的前三天,洛良的奶奶,已然染上了嚴重的肺炎,聽說,第二年一開春,便去逝了。
后來,洛良,便和那把夜壺一樣,再沒了消息……
事情,過去了二十幾年,一路經商的我,早已習慣了在推杯置盞中,揮金如土,而每每談及自己當初“下鄉(xiāng)支教”和“賺錢扶貧”的決心時,也必會惹來滿堂哄笑。
然而,我還是會偶爾想起那把夜壺,想起洛良——而且,每想一次,我的心,都會象戴了厚重的枷鎖一樣,沉痛不已。
估計,至死,不會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