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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的魅力

初識福爾摩斯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學(xué)生。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何謂推理小說,腦子里一直以為電視上的大蓋帽們就是人們所說的偵探了。就在我上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母親從一個朋友手里借來一套《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就是那個八十年代流行的五本裝的群眾版本。我看到封面上一個吞云吐霧的人物側(cè)影,便隨手翻開第一篇《血字的研究》。那時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這一翻,使我跌入推理之海,十年一日,迄今仍泥足深陷,不得自拔。

最早讀完的就是《血字的研究》,腦子里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同好們津津樂道的邏輯推理,倒是柯南道爾筆下美國西部的粗獷風(fēng)情令我心向往之。之后讀的是《四簽名》,四個難解的符號,一道神秘的契約,柯南道爾說故事的技巧在這里得到了更進一步的體現(xiàn)。《巴斯克維爾的獵犬》讓我懂得什么是陰森恐怖,論詭異,此篇當(dāng)居福爾摩斯全集中首位?!犊植拦取肥撬膫€中長篇里我最喜愛的一部,在故事的后半部分“死酷黨人”中,陰謀,愛情,背叛,兇殺連成一體,相互糾纏,共同墮落,埋伏在恐怖谷下的一股暗流在愛德華的娓娓道來中噴發(fā)而出,少年心氣在小說里找到了最好的表達。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愛德華自白時我的驚詫和欣慰之情。

五十六個短篇小說使福爾摩斯成為偵探史上第一名探。在我看來,《波希米亞丑聞》、《紅發(fā)會》、《五個桔核》、《斑點帶子案》、《“格洛里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馬斯格雷夫禮典》、《跳舞的人》、《六座拿破侖半身像》和《三個大學(xué)生》堪稱其中翹楚之作?!都t發(fā)會》是柯南道爾本人最滿意的一部短篇,它的構(gòu)思新奇,滲入了作家獨到的幽默感,文風(fēng)瀟灑從容,的確是不朽的名篇?!恫ㄏC讈喅舐劇纷屛覀冎栏柲λ共⒎前賾?zhàn)百勝,不要小看這個小插曲,這是福爾摩斯在讀者眼中顯得真實可信的一個重要因素?!段鍌€桔核》提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謎題,謎團本身之詭異掩蓋了結(jié)局的不足。《斑點帶子案》作為短篇密室推理,不僅有一個合格的解答,情節(jié)之曲折,懸念之豐富更是令人叫絕?!?ldquo;格洛里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在短小的篇幅中融合了歷史故事和推理情節(jié),頗有《血字的研究》之遺風(fēng)?!短璧娜恕纺7聬蹅惼碌摹督鸺紫x》,同屬密碼推理,敘事技巧和閱讀趣味卻超過前人?!恶R斯格雷夫禮典》是極受年輕讀者歡迎的尋寶題材,其中注入了作家極強的情感因素,女性形象的塑造令人過目難忘?!读闷苼霭肷硐瘛分械母柲λ菇K于露出凡人的一面,對著衷心敬佩他的雷斯垂德和華生,他以鞠躬答謝他們的掌聲,這一幕場景讓我久久難忘?!度齻€大學(xué)生》貴在純凈,沒有多余情節(jié)的修飾,三選一,筆觸老到,雖是小題材仍能牢牢吸引住讀者的目光。這些多姿多彩的故事讓我知道什么是閱讀趣味,讓我知道偵探小說的旨趣和奧秘,知道并非所有書籍都像課本那般面目可憎,令人望而生厭。

人漸漸長大,數(shù)年間斷斷續(xù)續(xù)又重讀了幾遍全集,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向喜新厭舊的自己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這本書。它也許不如克里斯蒂小說的波云奇詭,不如奎因小說的絲絲入扣,不如錢德勒小說的浪漫內(nèi)斂,但似乎卻有其超乎蕓蕓眾生之上的一份獨到的魅力。這股魅力,看起來似乎迷惑難解:一本描寫虛構(gòu)人物的類型小說,何以能吸引住全世界幾代讀者的目光;何以能讓全世界各地的福爾摩斯研究協(xié)會風(fēng)起潮涌;何以能讓英國這個嚴肅古板的國度發(fā)行紀念郵票悼念小說人物的逝世;何以能讓人常看常新,并一廂情愿地相信小說只是一本記載真實人物言行的傳記。我始終相信,這種魅力并非體現(xiàn)在推理小說的傳統(tǒng)趣味上,諸如案情的曲折,推理的嚴密,謎題的難解等等,而是別有奧妙。

簡單的說,福爾摩斯探案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其類型化的形式及作家為突破類型所做的努力。類型化,是讀者熟悉并喜歡人物的一個重要訣竅。翻開《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我們會發(fā)現(xiàn)所有作品都有一個相似的開頭:陰暗的倫敦天空,貝克街221號B座中溫暖的壁火,偵探正對著一個事物大發(fā)議論,而旁邊坐著那永遠沉浸于驚詫和敬佩之情中的華生。這時,一個不速之客闖入房間,開始述說他遇到的麻煩……柯南道爾就在這樣一個看似普通的敘事模式之上建構(gòu)了六十部長短不一的小說。依靠一個熟悉的情境,不僅能使讀者以最快速度投入到作品中去,更能為讀者營造出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依賴于作家和讀者之間的默契,是讓我們迅速接受并融入作品的關(guān)鍵。柯南道爾的成功首先就是建立在這個游戲規(guī)則的上面。當(dāng)然,柯南道爾并不是一個一味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作家,《福爾摩斯探案集》的優(yōu)秀,更在于柯南道爾為打破類型化的限制所作出的種種嘗試上,正是這些嘗試使福爾摩斯擁有了一種“意在言外”的韻味。事實上,當(dāng)我回憶起少時閱讀福爾摩斯的經(jīng)驗時,我的腦中首先出現(xiàn)的不是什么精彩的案情,而是一幕幕鮮活的場景:一個古怪的偵探,一個對偵探忠心不二的腦子不太靈光的退役醫(yī)生,以及他們之間的拌嘴,對世界的不同看法,還有他們之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深厚情誼。這股感人的友誼貫穿于探案始終,使普通讀者一方面感到福爾摩斯的高山仰止,另一方面卻又真切地感受到這個人物的現(xiàn)實性。柯南道爾極少用筆墨直接描寫出這股友誼,而是讓它體現(xiàn)在一個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小細節(jié)中,用筆含蓄,感情不露,正是大師所為??催^的《新探案》的朋友,應(yīng)該都忘不了其中一段感人至深的描寫,這也是柯南道爾唯一的一次讓他的主人公摘下好強的面具:

說時遲那時快,他抽出一支手槍就放了兩槍。我覺得大腿上一熱,就象燒紅的烙鐵貼在。

肉上一樣。接著只聽咔嚓一響,福爾摩斯用手槍砸中他的腦袋,我見他臉上淌著血趴在地上,福爾摩斯搜去他身上的武器。然后我朋友的結(jié)實的胳臂伸過來摟住我,扶我坐到椅上。

“沒傷著吧,華生?我的上帝,你沒傷著吧?”

當(dāng)我知道在這表面冷冰的臉后面是有著多么深的忠實和友愛時,我覺得受一次傷,甚至。受多次傷也是值得的。他那明亮堅強的眼睛有點濕潤了,那堅定的嘴唇有點顫抖。這是僅有的一次機會,使我看見他不僅有偉大的頭腦,而且有偉大的心靈。我這么多年的微末而忠心的服務(wù),有這一點感受也就知足了。

“沒事兒。福爾摩斯。擦了一點皮。”

他用小刀割開我的褲子。

“你說得很對,”他放心地喊了一聲,“是表皮受傷。”他把鐵石般的臉轉(zhuǎn)向俘虜,那犯人正茫然地坐起來。“算你走運。要是你傷害了華生,你不用打算活著離開這間屋子。你還有什么說的?”

――――《三個同姓人》。

這是全集中我印象最深的情節(jié)之一。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初次看到這一段文字時體會到的濃濃的暖意。柯南道爾表達出了一些其他類型小說家表達不出也不想表達的東西,而這正是福爾摩斯能夠風(fēng)靡?guī)状鴼v久不衰的奧秘所在。

這幾年我重讀福爾摩斯,讀的就是這樣一種情境,一種氣氛,一種感覺,而非評論界所看重的邏輯推理和犯罪心理學(xué)云云。這時候的福爾摩斯已和我對童年時代的懷舊心理糾纏在一起,重讀的過程也是不斷體會似水年華的流逝,不斷追尋童年時代的夢想,不斷認識昔日生活的純真可貴的過程。十幾年前那個躲在被窩里偷讀偵探小說的小男孩已經(jīng)遠去,那些叱咤風(fēng)云的幻想也早已沒了蹤影,所剩下的只有倫敦的滿天大霧,221號B座中溫暖的爐火,吵吵鬧鬧的貝克街小分隊,以及孤獨的偵探和他那忠心耿耿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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