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許多奇遇,總是讓我遇見,可是上天的安排?
大約是6年前吧,從昆明開完鄭和航海研討會返回武漢。
我沒有乘飛機,雖說在海拔8000米的高度盡可以做云中漫步??沙嗽撇蔬€是云彩,未免單調(diào)了些。我喜歡坐火車的感覺,喜歡坐或躺在敞亮的車窗前,打量大地的風景。如果開著窗,還會有曠野的風撲面而來。
那趟列車的軟臥車廂里,乘客不多。我坐的這間,除了我,只有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和我一樣,自上車就出神地望著窗外,直到列車員進來送開水,我和他才有了開車兩小時以來的第一次談話,黃昏也來了。
很巧,他說他也在武漢下車,還說想在武漢開一家做窗簾的小店,并向我打聽這方面的行情(他不知道我的職業(yè)是記者)。我對做生意完全是個外行,只是提醒他,武漢這類窗簾店太多了,問他以前干沒干過這一行。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年初才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犯的刑事案,因為在家鄉(xiāng)鎮(zhèn)上參與團伙斗毆殺死一個人,被判了15年。我聽到這里,低頭喝了一口水,掩飾自己的緊張。
忽然,列車員在走廊上喊他出去驗票。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門不知什么時候在列車的晃蕩中被關(guān)上了,任他怎么使勁也扳不開。門外兩個列車員也忙活了半天,才將門打開了,她們笑嘻嘻地解釋說,這個門的確有些問題,好在路上僅兩天,讓我們將就一點,有事就喊她們,萬一聽不見,就敲墻板。列車員的工作間在隔壁。
一會兒他驗完票回來了,我卻滿懷心思地出去了。雖說平日不是個太膽小的女人,可想到要和一個殺過人的男人待上整整一夜,還是很不安,想悄悄找列車員調(diào)換個房間。
已經(jīng)走到列車員工作間門口了,我又停了下來,站在走廊里內(nèi)心掙扎了很久:素昧平生的他向我道出了實情,我卻因此不信任他,他肯定會猜測到我中途調(diào)換房間的原因,顯然對人家是個傷害。我還能想象到列車員聽了我道出的緣由后,看他的眼神。
我艱難地中止了調(diào)換房間的計劃。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原來的鋪位。他拿出一個紅紅的蘋果,削得很干凈遞給了我,繼續(xù)說他做生意的事兒。這次到武漢是多年前的一位牢友出的路費,那個朋友出獄后自然是找不到工作,從小本買賣做起。后來主要經(jīng)營窗簾,生意現(xiàn)在做得很大。他還告訴我。當年被判刑之時,女朋友尚在懷孕,后來從鄉(xiāng)下獨自去了廣東,留下一個女兒,由他生活在鄉(xiāng)村里的父母照管。當年抓進去的時候,他剛滿20歲,父母節(jié)省下錢經(jīng)常坐長途汽車到長沙附近的那座監(jiān)獄探監(jiān),希望他好好改造,出獄后“重新做人”。因為他表現(xiàn)較好。15年的牢獄減成了10年。這10年里。他的父母不算年邁但已是滿頭銀發(fā),還因為他,在村里“不能抬頭做人”。10年里,在他被抓走那年誕生的女嬰,也長成了一個梳小辮的4年級女孩。
他說,重新做人就從一個兒子做起,讓父母過上好日子;從一個父親做起,讓女兒在學校里找回尊嚴。他還要去廣東找到那個據(jù)說跟人開了發(fā)廊從此下落不明的女朋友,當面向她道歉。他說最對不住的還是那個被他和同伙一氣之下殺死的年輕人,那個人吭都沒吭就倒在一大攤血水里,10年的牢獄生活中經(jīng)常浮現(xiàn)那個畫面,對他來說,最大的懲罰是它將一生都伴隨著他。讓他的靈魂永世不安。
黑夜替代了黃昏,整條走廊只有我們這間房的門一直都開著,月光灑在走廊上像鋪了一層白銀。他躺下去了,將一只黑色的提包緊緊地摟在胸前。
我將門咔嗒關(guān)上了。
他翻過身,有淚水細細地滲出來。
列車在夜行,房間漸漸響起他的鼾聲。我在夜色中睜著眼睛,沒有一絲的恐懼,眼前閃動著各色人生風景。
第二天,他仍然出神地望著窗外,忽然自言自語地說了句“花開了”。我從窗外看出去,漫山的梨樹海,一片粉白。
終點站武漢到了,下了火車,我們都沒說再見。他單薄的身影很快就被出站的人流裹挾著走遠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最終留在了這座城市開窗簾店,但這些年,當我經(jīng)過那些窗簾店時。偶爾會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