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

這家寵物店的名字叫“蘇醒”，開在僻靜的街市一角，挺別致的。我就是這樣被吸引著走了進去。

“歡迎光臨。”唯一的店員，或者說是店長，親切地招呼了我，他鞠躬的時候，臉壓得低低的，很熱情的樣子，使我心生好感。

我就參觀起這家寵物店來。這時候才發(fā)覺，比起店名，店內(nèi)的一切才真是別致到了極點。

沒有異味，也沒有吵鬧，不大的空間干凈而安靜。所有的小動物都不在籠子里，不，應(yīng)該說這里就沒有籠子那東西。它們星羅棋布的在店內(nèi)的各個空間：地板上、墻上、桌子上、椅背上，甚至是天花板上，安安靜靜的睡著。

貓、狗、兔子、刺猬、蛇、蜥蜴、貓頭鷹、鸚鵡、金花鼠……全部都在沉睡著。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古怪、如此有趣的寵物店。

“您需要什么樣的寵物？”店長和藹地問，腰習(xí)慣性的彎著，使得他的臉有一半仍浸在陰影里。

“嗯……還沒想好。”我一邊說，一邊以第三次用眼睛掃過一只貓。

那是一只小小的三色貓，蜷縮著身子睡覺的模樣猶如一團毛線，又軟的毛皮是我不禁產(chǎn)生撫摸的欲望，事實上我的手剛挨上去就舍不得拿開了。

“謬—謬”

也許是我撫摸得過頭了，小三色貓被我給弄醒了。它將小腦袋從胳膊肘里伸出來，壓得變形的耳朵靈巧的一晃，張嘴就發(fā)出了那樣的叫聲。

謬謬，不是喵喵。有點發(fā)音不準的感覺，真是可愛極了。

明明我吵醒了它，小三色貓卻不氣不惱，反而一拱一拱的鉆進了我的懷抱，實在令我驚喜交加。

“看來它很喜歡您。”店主笑道，“就請您做它的主人吧！”

“我……”說實話，我走進“蘇醒”只是一時好奇，并沒有真的想買什么寵物，但我必須承認，那一刻我動心了，“多……多少錢呀？”

“不要錢。”店主的聲音低沉但是動聽，“在沒有什么，比為小動物們找到一個善良的主人更有價值了。請您好好照顧它。”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我還是個學(xué)生，自己一個人住，生活冷清又無聊，可是就在短短的十分鐘內(nèi)，我成為了一只小貓的主人！

我給小三色貓起了個名字，就叫謬謬。

帶謬謬回家的第一夜，我們玩兒到很晚。謬謬真是可愛極了。我將報紙揉成一團丟給它，它就追報紙追的不亦樂乎；我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它就跑過來糾纏我的拖鞋。

該給謬謬吃什么好？我從沒養(yǎng)過貓，缺乏經(jīng)驗，但聽說幼貓喝牛奶是會拉稀的，我就弄了點兒米飯，拌上冰箱里的剩魚湯，它竟然吃的挺香。我在一旁看著，滿足極了。

家里有只小貓可真不錯啊。但天晚上，我睡的踏實極了。夢中還在繼續(xù)跟謬謬做游戲。

第二天我不是自然醒來的，而是被一手冰冷的觸感與騷味弄醒的。

我的被子怎么濕濕的？我的腦子在不太清醒的狀態(tài)下思考了幾秒，如臨大敵地爬起來。天呀，果然不出所料，謬謬爬到我床上來了！還撒了好大的一泡尿！

自小學(xué)一年級后，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經(jīng)歷過床被尿濕的窘境了，沒想到一只貓幫我重溫了舊夢。

就在我氣急敗壞的時候，謬謬還站的我的被子上，發(fā)出“謬—謬—”的叫聲，像是在說“來玩兒嘛”。

唉，還來玩兒呢，這可不太好玩兒啦！我生氣的瞪了謬謬一眼。

昨晚那百分之百的快樂霎時打了折扣，我體會到了養(yǎng)寵物的真實感。必須承認，這種叫人欲哭無淚的麻煩，正是我一直拒養(yǎng)寵物的原因。

我一邊抱怨，一邊將整床被子抱去陽臺，謬謬似乎感到了我的不滿，變得老實多了，不在唯恐天下不亂地叫個不停了。

我顧不上刷牙、洗臉、吃早餐，用了整整一個小時拆、洗、曬被子，甚至將床板擦了三遍。總算全都搞定后，我發(fā)現(xiàn)謬謬靜靜地縮在房間的角落里。

仍然是我第一次看見它時的樣子，似乎正在酣睡。不過從我的角度看去，倒更像是做錯了事情后害怕而藏起來。我的心里又泛起了愛憐。

“謬謬，來。”我叫。

謬謬果然一骨碌地轉(zhuǎn)過了身，剛才那副萎靡的神態(tài)就像是裝出來的，它歡快的撲到了我的拖鞋上。

“哎呦！”我的拖鞋被謬謬碰掉了，裸露的腳面被它的爪子劃出了三道血痕。我才發(fā)現(xiàn)有著不容小覷的利爪。這個小家伙，昨晚是把它們藏到哪兒去了？

養(yǎng)貓真是一門學(xué)問??！陽光燦爛的大清早，我一邊給腳上的傷涂藥，一邊苦笑著想。

養(yǎng)貓真的是一門學(xué)問，一門天大的、與精神修養(yǎng)有關(guān)的學(xué)。

與謬謬初識那天的純粹快樂已經(jīng)變得遙遠。后來的日子里，所有的快樂都像是摻了水分的山寨飲料。我猜測，也許是一天，謬謬是因為剛找到主人、剛來到新家，所以表現(xiàn)的比較放不開？而慢慢地，它越來越不怕生，也就越發(fā)活潑與淘氣，像那些被寵壞了的小屁孩兒們……

謬謬需要我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首先還是排泄問題。經(jīng)歷過一次貓尿版的“水漫金山”后，我就警惕多了。一天到晚都盯緊我這不過十來平的小屋子，生怕謬謬不動聲色地又在哪里溺一番。要訓(xùn)練謬謬學(xué)會定點大小便，我想。就去找來個箱子，墊上塑料布和報紙，把謬謬裝進去，煞有介事地告訴它：“以后就在這里便便，記住了么？”

“謬——謬——”謬謬當時這么叫著，讓我對它很有信心。結(jié)果我的信心很快便蕩然無存。謬謬的下一泡尿來的毫無征兆，并且居然還是在我的床上！

直到我根據(jù)網(wǎng)上的意見添置了貓砂，這樣的困擾才終于解決。不過，在謬謬學(xué)會了使用貓砂前，我已經(jīng)裹著唯一沒被污染過的枕巾在地板上睡了三天了。

其次是謬謬的指甲問題。

我是很看重與謬謬之間的互動的。這才是最能增進主人與寵物的感情的方法。這方面謬謬一直沒讓我失望，當我在書桌前埋頭做作業(yè)時，謬謬總會鉆到桌下，在我的腳邊徘徊。我也就俯身對它或摸或逗，謬謬高興了，就想攀著我的褲腳爬到我的腿上來。在我美美的享受完膝蓋上有一塊貓?zhí)旱目旄泻?，猛然發(fā)現(xiàn)：我的褲子被抓出了許多小洞洞。

我又去看了網(wǎng)上的意見。原來謬謬親近我除了感情因素外，還包括貓喜歡能勾住爪子的紡織物這一原因啊。短短幾天，我是也可見范圍內(nèi)的紡織物如床單、被子、枕巾、窗簾、抹布、沙發(fā)，以及我的衣服褲子，統(tǒng)統(tǒng)遭到了謬謬的荼毒。而當我想要給謬謬剪指甲時，它的反應(yīng)竟激烈到將我的手背撓出了個紋身效果！我那個氣呀……

此外謬謬還不太講衛(wèi)生。雖然它時不時會舔自己的毛皮，但比起貓唾液，我還是更信賴熱水與沐浴露?？墒侵囍噺牟豢侠侠蠈崒嵉叵丛?，不但會濺我一身水，末了還要濕淋淋的滿屋亂竄，不僅自己重新沾滿灰塵，還會在地板上留下一攤攤的水澤……

相比起這些，謬謬在吃飯問題讓我操的心算是最少了，尤其是我將它的伙食標準從剩飯升級成三文魚口味的貓糧后。謬謬每天都大塊朵頤，個頭漸長，至于它興奮起來就把飯撒滿一地的習(xí)慣，真是不提也罷……

唉，總之，我深刻體會到了養(yǎng)一只貓絕不僅僅是只有快樂。我批評謬謬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而每一次，謬謬都會用睡覺的方式來逃避責(zé)任。直到我沒脾氣了，又開始心疼它了，它才“謬——謬——”地叫著重新蹦跶起來，讓我有一種被戲弄了的感覺。

“你會覺得煩，是因為還沒有掌握正確的養(yǎng)貓之道。”

有一次路過“蘇醒”，又一次鬼使神差地進去了，店主再次熱情的招待了我?；璋档臒艄馀c低垂的面龐，仍舊令他的五官輪廓模糊不清。在聽了我的一通牢騷后，他的口吻不禁語重心長起來。

“你可以給謬謬買個貓抓板，讓他磨爪子用。”店主耐心的給我提建議，“給謬謬洗澡后就及時用毯子包住它，不讓它凍著，然后用吹風(fēng)機幫它吹干……”

“沒想到養(yǎng)貓是這么麻煩的一件事。”我嘆氣。

“那是當然。”店主說，“不管飼養(yǎng)什么寵物，都意味著必須承擔(dān)相應(yīng)的責(zé)任。你付出的汗水其實跟收獲是相等的，只要給予了寵物足夠的愛，你必然能夠感受到來自它們的愛……”

直到我離開了“蘇醒”，店主的話還在我的耳邊回響。

唉，身為一個開寵物店的人，他必然常年與各種動物打交道，要經(jīng)驗有經(jīng)驗，要耐心又耐心，我怎么能跟他比呢？

我依然要為謬謬煩這煩那。

貓砂解決了謬謬隨地大小便的問題，但謬謬方便完后習(xí)慣用爪子往排泄物上撒沙子，有時就會沾到一點兒。天氣越來越熱了，手腳不干凈的謬謬到處亂跑，就讓整間屋子飄蕩著若有似無的怪味兒。

貓抓板我買回來了，謬謬的確很喜歡，但那并不妨礙它喜歡我那些價格不菲的衣服。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同學(xué)對我說：“嘿，你最近變得好時髦，穿的褲子都是帶洞洞的呢。”我欲哭無淚。

謬謬的身長已經(jīng)是原來的一倍了。我真是低估了貓身體的柔軟度。看來再過不久，它就會從一直毛線團般的小奶貓徹底變成一只懶洋洋的大貓。謬謬越來越會跳了，書桌、衣柜、窗臺，只要它愿意，嗖地就能上去，于是我的那些擺設(shè)就遭殃了……

我不斷的上網(wǎng)求助——謬謬不該是這么不乖的呀。我得到了一條情報：有些貓之所以精力過剩，其實是希望能引起主人的重視與疼愛。

重視？疼愛？

想想好像是有點兒那個意思。謬謬還是很黏我，不大的空間內(nèi)，它的所有活動都能跟我產(chǎn)生交集。它的確一再試圖接近我，但是——腳干不干凈？毛里藏沒藏跳蚤？新衣服可經(jīng)不起撓！哎呀不要抓我的考試卷……

除非是我主動，否則謬謬表現(xiàn)出與我玩耍的欲望時，我總要條件反射的警惕一下。

每當受了委屈或感到寂寞，謬謬還是會使出老一招——睡覺。它將頭深深的埋起來，只用背脊與屁股對著我，像個拿被子蒙住頭耍任性的小姑娘。

但我不會輕易去哄繆繆了，我開始覺得這樣也不錯——謬謬多睡一會兒，我也就能多享受一會兒清凈。

發(fā)現(xiàn)謬謬氣若游絲時，已經(jīng)太晚了。

那是暑假開始的第一天。前一天的晚上，為了慶祝我們都在考試中平安度過，我和要好的同學(xué)玩兒了個通宵。我們在KTV包廂又唱又跳，凌晨五點才意猶未盡的散去。我邁著有些晃悠的步伐回到家，剛進門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了。

一縷熱風(fēng)掀開窗簾，把我吹醒了，眼睛卻還睜不開。我繼續(x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真開心?。≌胬郯?！

這個下午真安靜，正適合好好補覺，

怎么會這么安靜？我迷迷糊糊的想，這么安靜有點兒不對勁，應(yīng)該有些吵鬧聲的，比如……

“謬——謬——”對了，謬謬的叫聲。每當它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就肯定會發(fā)出這種叫聲。有時候急了，聲音又響又尖，還有些變調(diào)。

想到謬謬，我徹底醒了。天，我忘記了什么？

昨天早上我早早就出門了，臨走時忘了給謬謬準備貓糧。然后我就一直玩兒到今天凌晨才回來，然后我睡到了現(xiàn)在……也許是大考之后的放松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許是因為我出門時，謬謬正安靜的睡著……總之，因為我的疏忽，謬謬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我立刻跳下床找謬謬。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它，它仍舊趴在老地方睡著，姿勢與我最后一次看見他是一模一樣。怎么會一直睡著？我撫摸謬謬，它一動不動。

我慌了，忙把謬謬抱起來，只見它的身子有些發(fā)涼。它無精打采的瞟了我一下，又緩緩閉上了眼。我觀察它的呼吸與心跳，竟在漸漸減弱！

天啊，謬謬出事了！我來不及多想，急忙抱著它跑出了門！

能帶謬謬去哪里？這附近哪里有寵物醫(yī)院我都不知道。我見謬謬新健康，就一直拖拖拉拉沒帶它去打過疫苗，沒頭蒼蠅的我，最后還是向“蘇醒”跑去。店長是我唯一想到的救星了。

我捧著謬謬走進“蘇醒”時，店長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從我手中接過謬謬，然后，將它放在了我最初邂逅它的地方。

謬謬維持著睡著的姿勢，軀干僵硬，更像是一具標本。我的心頭涌起無數(shù)疑問。

“謬謬它……沒事吧？”我愧疚地問。

“沒事。”店長的回答淡淡的，可我能聽出他語氣里的失望，“他只是睡著了。”

“怎么會睡成這樣？他什么時候會醒？”

“等到下一個愛它、需要它的主人出現(xiàn)的時候吧。”

我聽不懂店長的話，又去摸謬謬，這次觸感，完全像玩具貓了。

“謬謬……真的是貓嗎？”我終于問出了這句有些詭異的話，同時我轉(zhuǎn)動眼珠，看著這家店內(nèi)漫山遍野的沉睡的動物，“它們都是真的么？”

“對于愛它們、需要它們的人來說，它們就是真的，是有血有肉的。”店長的聲音幽幽的，猶如嘆息，“而等到主人不在愛它們、需要它們，它們的生命就會一點兒一點兒消失，最終回歸到寂寞的夢鄉(xiāng)。”

我的寵物，我的謬謬，竟然是以主人的感情作為能源驅(qū)動的，真相實在太令人震驚了！尤其是整間屋子里，都充滿了這類不可思議的生物。

“我還是……很喜歡謬謬的……”我底氣不足的為自己辯解。

“你并不是真的喜歡它，或者說，你真正喜歡的，是不需要你任何操心，又能夠事事順你心的玩具。”店長搖搖頭，“那并不是真正的愛。如果是真正的愛……不管你與謬謬分開多遠、多久，哪怕是隔著死亡的距離，它都會因為滿載著來自你的愛意，而永遠活著。”

“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店長苦笑了一下，一直刻意低垂的面龐仰了起來。“啊！”我叫出了聲，店長的臉是硬邦邦的，有著一道一道的木紋，甚至張著個硬挺的木鼻子！

“如你所見，我是一個木偶人。”店長說，“我的爸爸雕刻出了我，在別人眼中，我只是一堆沒有生命的木頭，但是爸爸卻將我當成兒子看待。他那樣愛我，他的愛像暖流一樣充滿了我的四肢，我動起來了……在爸爸去世的時候，它仍舊握著我的手說：“好好活下去呀，快樂地活下去……”所以即使過去了那么多年，我還是能像人一樣，擁有活力，擁有喜怒哀樂，甚至能經(jīng)營這樣的一家店……”

我走出寵物店的時候，回頭看了看門上的招牌——蘇醒，這兩個字此刻在我眼中，已經(jīng)有了另外一種解讀。它在城市的一隅靜靜佇立著，而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來，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別的顧客走進店里，用無私的愛去喚醒謬謬。我這個差勁的主人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那樣希望，并祝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