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qū)里有一個花瓣形狀的池塘,最狹仄處拱出一款白色月牙橋,三五個凸出的橋廊犄角,被往來行人撫摸得光亮。流水潺潺,紅色魚兒翻轉(zhuǎn)。盛夏時水面飄出荷葉,鋪排成一片片,蛋圓的,豬腰樣兒的,揚起尖尖臉來瑟縮著邊的,嬌羞嫵媚。
這里的荷是長在水桶里的,一溜溜安放在池塘底部,施肥,換水,充氧氣,有員工精心照顧。那些盤桓的根須似女子大波浪的發(fā)絲,蓬松的,纖柔地蔓延著,溢出桶壁了,匍匐在池子水泥地上。這幾日,水面上冒出幾根枝頸,各個頂著蕓豆似的蕾,越長越高,隨風(fēng)擺著,攪得葉片間漣漪層疊。我呆呆地站在池塘邊,從小到大,想象中荷都是一個曼妙的女人,是天庭飄下來的花仙子,在人間水域來一場輕舞,指尖向高遠(yuǎn)處伸展,讓混沌散開,于薄霧繚繞之中,透出柔和的希望,頑強地,執(zhí)著地,一顆顆心啊,就氤氳成荷的模樣了。
我家住在高高的崗子地上,坡下就是泥河,綿延無際的濕地、河水,野生荷很多。每當(dāng)村莊還籠在淡淡的灰色里時,大公雞們紛紛跳上矮墻頭、爬滿南瓜葉的柴垛和泥瓦屋頂,躥跳幾步,昂起脖子,像嘴里啄了星星的晶瑩,長一聲,短一聲,引吭高歌。少頃,太陽慢慢地爬出被窩,東邊的朦朧里就冒出簇簇金色云霞,刷地,泥河讓人眼前一亮,疏朗寬闊的河面上,根根挺直的頸挑著花骨朵,綠色的小核桃狀,叢叢林立,熙熙攘攘,像剪影一樣浮現(xiàn),那么多,多得迷離,伴了蛙鼓蟲叫,麻色的野鴨子撲棱棱地掠過,濺起水花四散,珠光寶氣環(huán)繞。想起唐明皇的后宮佳麗三千,怎的都來到這里聚會?于是,拎著兩只鞋,推開柵欄門,不顧母親呼叫,奔泥河的下坡路像柳條簸箕一樣粗糙,嘰里咕嚕,把我傾倒在河邊。爬起來,翹著腳,蹦幾下,水蒲草一窩蜂似的擁住了視線。在壩埂子角落里,拽來一葉小船,木板疙瘩琉球,似一牙剖開的西葫蘆,幫上吊著個木棍子,算是船槳了。
河里細(xì)軟的稀泥異常溫潤,腳踩進(jìn)去,趾丫間迅速擠出調(diào)皮的泥蛋蛋,舒服極了。船尖扎進(jìn)蒲草里,木棍試探著劃動,蒲草像被撓了癢癢,東倒西歪,清亮的河水在船幫處一漾一漾的。橫沖直撞了一會兒,嗨,仍是蒲草!正沮喪地東張西望,兩只花喜鵲受了驚嚇,啊——啊——啊——……掠過頭頂,憤怒地盤旋著,飛遠(yuǎn)了。我有點火了,水復(fù)疑無路,不信這個勁兒,到底有多遠(yuǎn)呢?嘩嘩的流水聲被拋在腦后,使出渾身力氣,小船猛然竄進(jìn)了一群荷里。
荷葉上滾動著水珠,陽光一晃,那水珠都是彩色的,花苞們正在緩緩地抖動,綠色的苞托先裂開,繃緊的白色瓣像擁抱著、挽著手的小精靈一般,悄悄地仰起頭,花苞頂端立刻有了一個洞。她們松開臂膀時,一定有沙沙聲,那個張開的洞口一定有仙氣冒出來,我是凡人,沒聽見,也沒感覺到。忽而,一轉(zhuǎn)頭,啊,每一朵荷都在漲裂,有的已經(jīng)完成了儀式,正在熱烈地吻著陽光。有的羞澀,輕輕回眸,千般風(fēng)情流轉(zhuǎn)。有的稚嫩,只允許一瓣欣欣然張望,似豁牙子的小姑娘,莞爾一笑。風(fēng)兒吹來,蒲草葉們嘻哈嘻哈地響,似在鼓掌,也許吧,這一群荷,那一片荷,小區(qū)池塘的荷,所有的荷,都活在干干凈凈的心情里。
我忘了劃小船,任它游蕩在荷群里,伸出鼻子尖和嘴巴,瞇上眼,權(quán)當(dāng)醉了,親親這朵,嗅嗅那一枝,流連忘返。就像生命中飽含的情意吧,擁有了,自然難以割舍??刹⒉皇敲糠萸橐舛寄芟窈梢粯泳`放,種在心底,讓它去遠(yuǎn)方吧,可以懷戀,可以向往,可以悠然地高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