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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宮》 第一卷 第一章 明滅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yīng)作如是觀。


  永嘉十二年的春天甚是邪異,才二月里,天氣就忽冷忽熱,變個不停。福壽宮里老太妃生受不住,終于薨了。幾日后,皇后又臥病在床,太醫(yī)們天天會診,總不見起色。內(nèi)外命婦一起陳說,太后便請了國欽寺的慧明禪師來講經(jīng)祈福。

初七,六宮里才發(fā)了春裝,宮人們口中不說,私下,卻是絞盡腦汁的想著,如何在青灰衣裙上小動針線,既不違宮制,又能顯出俏美。

魚躍龍門,是宮中女子的夢想,所有的黛眉淺畫,寶髻千變,都不過是為了那九五至尊,為了那閑暇時的驚鴻一瞥,偶然驚艷,甚至是,一時青睞。

漢時的未央神話,是宮中女子心中,最華美的夢。

白天日頭暖融,卻不料,到了晚上,天色暝迷,竟下起雨來。春寒隨著雨絲,一陣陣倒上來,到了子時,轟隆隆一聲,竟打起雷來!

蓉兒一把拿起毛巾,叫了聲好燙,一邊又給晨露額頭敷了一條冷的。她瞥了眼白萍彩兒她們,見她們?nèi)允球樵诒桓C中,不由心中發(fā)恨。

她把毛巾一甩,狠狠扔在桌上,弄出不小的聲響,白萍‘哼“了一聲,轉(zhuǎn)身睡了過去,彩兒終于繃不住,爬起身來,遲疑問道:“晨露好些了嗎?”

蓉兒看著她,想發(fā)怒,又忍住了:“額頭越發(fā)燙了,她本來身子就虛,捱了那一頓打,又逢上這天氣……”

她想起剛?cè)雽m時,晨露那小小的,膽怯的笑容,想起那日棍棒齊下,她縮成一團(tuán)的弱小身影。

“要怪,就怪我們生的不好……要是爹媽給了好家世,就算做不了主子,也能做上三階的女官,有頭有臉的,也不會輕易捱打!”彩兒不甘的嘀咕著,想起娘娘們的貼身宮女,那金尊玉貴,那盛氣凌人的樣子,又是神往,又是妒忌。

她們四個都是云慶宮中的粗使宮女,因為出身微賤,又沒有使銀子,就被派到雜役班,什么擦柱子,抹地板,甚至拔草除塵,都是她們的活計,白日里辛苦奔忙,晚上也是四人大通鋪。

其他宮女都被小太監(jiān)們尊稱一聲“姑娘”或是“姑姑”,她們這些人,卻是誰也不會正眼瞧的。哪天娘娘氣不順了,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拿她們出氣。

蓉兒一聲驚叫,打斷了彩兒的苦怨:“不好了,晨露開始發(fā)冷了……冷的象塊冰!”

彩兒不及答話,鋪上的白萍翻身坐起:“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啊,還叫不叫人睡了!”

“你真沒良心,晨露還不是為了替你的班,才會把漆灑到娘娘身上。”

“那是她自己笨手笨腳!人死了沒,還沒死就快叫善人堂來抬人,死在這里,還怎么住人!”

“你!”蓉兒氣不過,沖過去就要撕扯,卻聽見彩兒大叫:“你們快來……晨露、她,她沒氣了??!”

蓉兒三步疾奔回東鋪角,伸手一探,頹然坐倒。

她看著這僵直,瘦弱的軀體,看著那青白的小臉,那蹙著眉,閉著眼,好象仍在忍痛的表情,她哽咽著哭不出來。

這一條命,何其微賤!

她起身,抱住晨露,終于哭出聲。

她哭著,想起家中的娘親和小妹,仿佛要把一生的悲苦,都訴之哭聲。

彩兒躊躇著,半晌才道:“我去喊善人堂的人!”

她拿了把傘,跑了出去。

迎面便是雨水,她打了個寒戰(zhàn),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為著屋內(nèi)凄涼的哭聲。

屋內(nèi),沒有人再說話,蓉兒啜泣著,白萍兩眼望天。

半個時辰后,彩兒才回來,她聲音帶著哭腔:“善人堂的不肯來,說是大雨天……就讓她挺尸在屋里……”

善人堂是宮中有善心的大太監(jiān)和女官們設(shè)的,有些無親無靠的宮人死去,他們會拉出去埋了,現(xiàn)在連他們都不肯來。三人立刻明白,自己要伴著尸體一夜了。

蓉兒悲從中來,又哭了起來,彩兒哆嗦著:“我聽說,下雨天,容易鬧尸變……”

她的聲音帶著恐懼,隨著雷聲轟隆劈下,分外陰寒。

白萍打了個寒戰(zhàn),皺眉看了看另一端的僵硬軀體,嫌惡的挪了挪鋪蓋,說道:“少胡說八——”

尖酸的話語戛然而止,她死死盯著尸體,突然,爆出一陣慘烈的尖叫——

白亮的雷電,瞬間照耀整間屋子,雨聲嘩嘩,鋪上那具尸體,靜靜的,睜開了雙眼。

她目光森然,神光流轉(zhuǎn),令人不敢平視,雙眸轉(zhuǎn)動著,打量著四周簡陋的環(huán)境,以及,驚愕害怕的三個女人——

雷電轟鳴,震得乾清宮內(nèi)燈燭閃爍。左側(cè)有一只云窯瓷爐,呈大禹治水狀,其中檀香冉冉,皇帝手執(zhí)黑子,意甚躊躇。

他看著雷雨交加,也就不愿去睡,譴人去留下給太后講經(jīng)的慧明禪師,一起在乾清宮中對弈。

手談之道,澹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幾日才成就一局,他兩人下到中夜,也不過局面過半。

白子大龍已成氣候,隱有騰云破空之勢,黑子卻無所作為,散亂的不成氣候。

局勢甚危,皇帝卻漫不在意,端過茶碗一試,笑道:“好茶。”

“皇上且慢品茶,小僧卻要先取一局了。”慧明落下關(guān)鍵一子。

“哦,朕要輸了。”皇帝仍是平和,輕松笑道:“禪師果然好棋藝。”

看著他溫和平正的意態(tài),慧明心下暗忖道,一直傳說這位萬歲性情溫厚,寬正少怒,果不其然。

“可惜,禪師的眼界,未免太淺了些。”皇帝的聲音,在雷聲中,竟是是別樣的廖淡,和危險。

慧明愕然抬頭,看入皇帝眼里。

在那溫厚平和的笑容下,笑意未達(dá)眼底,皇帝眼中深不可測,無窮的深淵仿佛要擇人而噬。

鐺的一聲,慧明手中棋子落地。

皇帝伸出手,那五指修長,然而堅定,他放下一子。

仿佛是一瞬間,那散亂的各處立刻互為奧援,相為呼應(yīng)。

棋勢已成,大龍頓成死地。

皇帝含笑看向慧明:“卿一子不過呼應(yīng)五步,而朕,從不計較一子一地,朕求的,是最后的水到渠成。”

慧明被那一眼已是驚的慌亂,逢此大敗,只能唯唯。

皇帝止住內(nèi)侍,親自動手收拾,仍是漫然道:“太后宮中的佛像還妥當(dāng)吧?”

“此乃觀世音菩薩,遍體以七分金——”

皇帝揮手打斷了他的介紹:“禪師認(rèn)為臨時抱佛腳有用嗎?”

這很是誅心險刻的話,讓慧明戰(zhàn)栗不已,他隱約知道,自己墜入了一張大網(wǎng)。

皇帝笑得灑脫:“太后從你那請了一尊佛像,而道門的玉虛道長,卻即將成為護(hù)國真人。”

慧明又驚又怒:“太后她……”

皇帝爽朗地大笑:“難得有今日的興致。棋局已畢,禪師請回吧。‘

慧明咬咬牙,下定了決心,必恭必敬的,跪下,行禮:“謹(jǐn)遵陛下旨意。”——

清晨,粗使奴婢們來到食廳,領(lǐng)取自己的的一份早膳,至于高階宮女們,則要服侍完主子后,由自己的小丫頭代為領(lǐng)取,有些有頭臉的,甚至有自己的小廚房。

宮中階級森嚴(yán),一層一層,越到上頭,越有人上人的意趣。

白萍彩兒仍是余悸未消,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著晨露,只有蓉兒愛憐的端來粥和饅頭,又變戲法樣的拿出一個紙包,里面是圓胖可愛的煮雞蛋。

“快吃吧,讓你休息你不聽,待會要暈了過去可怎么好。”蓉兒象個大姐姐似的,嗔怪?jǐn)?shù)落著。眼里卻滿是喜悅。昨晚晨露一時背過氣去,還以為她已經(jīng)沒了,沒曾想,一個雷頭轟下,居然又睜開了眼,今早居然還能起身了!

她狠狠的剜了眼白萍彩兒,暗罵道,兩個死丫頭,紅口白牙的亂說什么尸變!

晨露靜靜的看著她,忽然笑了:“蓉姐,你對我真好!”

她相貌只是清秀,這一笑,卻是明麗異常,眼波神動間,竟有一種高貴凜然之氣。

蓉兒看呆了,半晌才回神來,卻見晨露已經(jīng)低下頭去,吃了起來。

她吃的很快,卻絲毫不見粗魯,一會就風(fēng)卷殘云的,把粥喝了,饅頭吃了,然后才是雞蛋。

蓉兒咂舌于她的好胃口,又想起她幾日沒進(jìn)水米,不由急道:“你慢點吃,幾日沒進(jìn)食,如今這么胡吃,還了得嗎?”

晨露沉靜一笑:“不妨事,我先喝了粥湯,才吃的其他。”她繼續(xù)香甜的吃著,幾乎把臉埋進(jìn)碗里:“好餓,我真的很久沒吃了。”

沒有人聽到,她心中那聲嘆息——

是的,很久沒吃了。

二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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