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杯冷卻的茶水,細(xì)渣沉、浮而又浮、沉,如此反復(fù),似染濁了這茶。他的眼睛盯在泛了黃的書頁上,一只手伸出去夠那杯茶,“恍當(dāng)”一聲,茶水撒到桌上,他這才抬起慵懶的眸移了眼,兩鬢的白發(fā)隨著抬起的頭的動作抖了抖。
紙巾很近,不用起身便可夠得著;垃圾桶也很近,輕輕一投,那沾滿污漬的紙已經(jīng)進(jìn)去;靠枕也很近,看累了,直接躺下便可安然小憩。
一切像最好的安排。
包括我。
我在他的房梁上結(jié)了一個厚實的大網(wǎng),我已經(jīng)在這里扎根了60多年,在他還沒有到來之前。
我也曾感到奇怪,一個蜘蛛的命當(dāng)真如此長?
或許,是讓我見證什么吧。
我想,他一定沒有發(fā)現(xiàn)我,要不然我可躲不過他那只剩下幾根毛的丑陋的掃帚。那把掃帚,打死了我很多兄弟姐妹,我早告訴過他們,要把網(wǎng)做得高一些,可他們就是不聽,結(jié)果……
他本來就不是很高,上了年紀(jì)后背駝了下來,就更顯矮小羸弱了,他定然是看不到高處的我。所以,我很安全。
后來的日子,我再也沒有搬家。
這里,是他的家,也是我的。
高處飛翔的動物很少,但總歸是有的,所以不至于讓我餓死。也正因為如此,我有了大把的時間看他。
他不知道我在看,從白天到黑夜,從黎明到黃昏。
我年紀(jì)還小的時候,結(jié)的網(wǎng)還不扎實的時候,他來了。
那可是個倒霉的日子。
我的網(wǎng)被一只蜻蜓撞破了,正在補網(wǎng)時,就被他用小竹竿挑了網(wǎng),網(wǎng)沒了他還不罷休,竟用竹竿打著我。別看我們的家族生了這么多的腿,逃命起來卻是頂不管用的,好在草叢多,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用竹竿打了幾下附近的草叢,就被一個七星瓢蟲吸引去了眼光。
我想,我該找個機(jī)會感謝七星兄??珊髞?,我見了很多的七星,也網(wǎng)下很多,放了很多,可卻沒有再碰到過它。
他是跟隨一男一女來的,他稚聲稚氣的聲音喊著他們“爸”與“媽”。我想,難道那就是男女的名字?那可真奇怪,我們蜘蛛家族可沒有用單字命名的,像我就是“蜘蛛甲”,有三個字。
后來我才慢慢知道,“爸”與“媽”代表著依賴與被依賴,愛與被愛。在人類的眼中,這是一種幸福。
有時候,屋子里會響起小男孩的轟雷般的聲音:“看!我又打死了一只蜘蛛!”那只蜘蛛沒有聽我的勸,將網(wǎng)織到了窗戶邊,固然食物多,可也處在危險的邊緣。它死的時候,還看了我一眼,大概它自己也在后悔了,因為,我好像看到了它的眼淚,來不及落下,就先停止了呼吸。
小男孩是個惡魔,每當(dāng)他蹦蹦跳跳,找著蟲子時,我總要抖三抖,躲到隱蔽的柱子后。可他并沒有一直蹦跳下去。
記得那日,大半夜,突然燈火通明,吵鬧聲將我從睡夢中拉醒。惺忪的眼里,小男孩被攙扶著進(jìn)來……
哦,不應(yīng)該叫小男孩了,他已經(jīng)長大了。
后來,屋子不再平靜,我總能時不時地聽見呵斥聲,男的一句,女的一句,說著我不懂的籃球、綁架、學(xué)業(yè)與出國。
我本來是不在乎的,可他們這吵鬧聲把我的食物都嚇走了,所以,為了生計,我決定搬家。
就在我搬家那天,那男孩突然轉(zhuǎn)著輪椅進(jìn)屋,猩紅了眼,哭了。
還未從房梁上下來的我,可以看到外面,那個女的拿著箱子,表情難看地對那個男的說了幾句,就走了,沒有回頭。后來,那個男的走進(jìn)了屋里,摸了摸背對著他的時不時抖動的肩。
剛巧,一只蜻蜓撞到了我的網(wǎng)上。時隔幾天,我終于可以開餐了。
我又決定不走了,因為少了個人,好像瞬間安靜了不少,我的食物又正常了起來。
蜘蛛搬家是一件麻煩的事,從一個地到另一個地,要勘察地形,還要避開天敵,還得準(zhǔn)備干糧,所以,我們一般是很少搬家的。
家,安靜得詭異。
男孩,也安靜得詭異。
但我不知為何,非常享受這個安逸,可能是漸漸起了霉味的房子,招引來了更多食物。
自那以后,我胖了很多,有時甚至感覺那張用來吃飯的網(wǎng)有些撐不了我的重量。
后來,屋子里來了一大堆的人,哭哭鬧鬧的,到處張起了白色的帷幔,他們走了之后,只剩下了他。
他廋了。
我印象里,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胖小虎,笑起來露出兩個門牙。
可能就像他們?nèi)祟愓f的,生物間是相生相克的,這個大概能回答,為什么他廋了而我胖了。我不知道這樣理解他們的東西對不對,他們的東西太復(fù)雜,我看不透。
我的目光不知道為什么總不禁跟隨著他,看著他艱難地起身,艱難地拿起高處的食物,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
屋子里再也沒有人的說話聲,每日每夜,我只能聽見動物伙伴們活動的聲音。
我能看見他眉間鎖著愁,白色早早爬上耳鬢,眼里似干枯了般,沒有了我記憶中的顏色,干枯的眼是可怕的,因為像沒有了生命般。
我看著他的背慢慢駝下去,皺紋慢慢爬上他的臉,皮膚的水分一寸一寸干涸。
為了生活的簡便,他直接將所有的東西弄到了床邊,包括那幾家快餐店的通訊。
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但是比他長。
他走的那日,稀稀拉拉來了些人,喪事準(zhǔn)備得很簡單,簡單到好像我睡了一覺,醒來便不見了一個人。
我是一個蜘蛛,我也怕死亡,死亡是每一個都要經(jīng)歷的,卻也是每個人不想碰觸的。死亡是令人恐怖的,可我明明看見了那個男孩閉上眼時嘴角安謐的笑,死亡于他,不似痛苦,倒似快樂。
好多次,我看到有人來接他走,可他沒說話,只是搖搖頭。
我守著這個屋子,是為了食物。
他呢?他是為了什么?
我見過很多次男孩的淚,聽說,傷心難過了便會落淚。他在傷心些什么呢?傷心坐在輪椅上的人生?傷心女人的離去?傷心只剩他一個人?他是孤獨的吧?就連最后一刻,也只有三三兩兩的人。
我爬到了他的墳頭。其實從家的距離到這里并不遠(yuǎn),可我卻爬了一天一夜。
我老了。死亡距離我也很近。
我看著他,雖然只有一抔黃土。
我很喜歡看他,從第一眼看到他開始。
他只剩他一個人,但我想告訴他,你并不是一個人,我一直在看你,在房梁上,在草叢中,在此刻的墳頭,無聲無息,卻如影相隨。
多么神奇的事,我見證了一個人的樂、痛、悲與亡。
我活得比他長。
日子還要繼續(xù),我還要爬回那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