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地上的人們,黃土地上的生命。不知是誰,點燃了青石墓碑前的煙火,一世的歡樂與辛酸,只化作一簇火光,直沖漆黑的云霄,劃破天空的臉,流出一攤鮮紅的血。那是耀眼的火光。
難割舍
參加了一個葬禮。
一輩子面朝黃土的老人,在悄無聲息深夜的一團漆黑中平靜匆促地死去,甚至于還沒來得及呼喚兒女的名字——抑或是喊了,只是他們沒有聽見罷了。
葬禮上,人們紛紛猜測她的死因,哀嘆她的不幸。唯有與她情同姐妹,一輩子同甘苦共患難的奶奶,無言,傻傻地站在黑得不能再黑的黑木棺材前,她呆呆地盯著她最后的留戀。
高高懸掛在大堂的是一張黑白遺像,相里的人咧著嘴開心地笑著,年輕潔凈的臉上略顯稚嫩,那時的她該還是沒有歷經過生活的艱辛的吧,怕是在她開始觸及到生活鋒利的刀的冰涼的時候開始,慢慢地感受那把刀滲入自己的肌膚、脂肪、血管甚至是心臟的時候,就再沒有照過相了——她那公事繁忙的兒女們,自然是不會注意到這個的。
奶奶眼眶紅著,眼袋顯得愈加沉重,止不住的淚越過高高的顴骨,順流而下,緩緩滑落,在干枯樹皮似的皮膚上流淌過,河流兩岸長出翠綠的草,開出鮮艷的花,飛著翩然的蝶,讓人驚喜而又惋惜。
淚驚醒了沉寂在美好回憶中的奶奶,她連忙抬起蒼老的手,輕輕把淚拭去,皺巴巴的干若樹皮的皮膚之下,一根根觸目驚心的青筋像一柄柄透著寒光的利刃,卯足了勁一下一下刺在我還涌著大片大片獻血的鮮活跳動著的心臟,我吃痛,別過頭去,聽見奶奶低落的滄桑的聲音:“你走慢些,我很快就去陪你了,你在那邊缺什么要什么盡管托夢給我,我一定會捎給你的,你別覺得孤單就好……”奶奶有些語無倫次了,右手撐著腰,艱難地彎下身子,撕開兩三張錢紙,向火光拋去?;鸸忾W了一下,像躲閃著的眼睛,不愿目睹這一切一切的難以割舍的無奈。
火光耀眼,卻不暖心。
鄉(xiāng)親們連忙來攙扶奶奶。
接著,我聽見了嘈雜鑼聲下老人兒女們撕心裂肺的痛哭聲。
戲
昨晚的戲臺子,道士的幕布都還未來得及拆掉掀掉,但看這殘局,便可馬上知曉昨天的“晚會”是有多么的盛大了,就像一個在cosplay化妝舞會上濃妝艷抹的女孩第二天早晨的殘妝定不會是淡淡的。
幾個身強體壯的中年漢子腰間綁著白色的緞帶,面無表情生硬地抬著那副有著燦爛的五彩幕布裝飾的黑木棺材準備出殯了。
我聽見有鄉(xiāng)親在感嘆棺材的名貴的珍奇。
她的兒女死死地抓著拖著,神情痛苦地掙扎著旁人的拉扯,不讓老人離去,大顆大顆的淚滴像壞了的水龍頭似的嘩嘩直往下流,關也關不上。就好像他們的媽媽是整個宇宙的曙光,一旦消亡,這個世界將萬劫不復,所以他們如此敬仰她,舍不得她??蓪嶋H上呢?
早些時候聽聞,這一大家子甚是不團結。三兒一女推著壤著就是不肯給一雙老父老母贍養(yǎng)金,而老人只好和老伴在簡陋破舊的瓦房里,靠著政府少得可憐的的補貼和鄰里得來不易的施舍過活。著這瓦房里,春天潮濕,僅剩的饅頭都霉掉了,夏天多暴雨,這房子的瓦破破爛爛,每一塊完整的,就像一個禿頂?shù)睦先?,下雨了總是他最先知道,秋天,風涼颼颼的,這個房子就化身為路邊乞討的可憐的叫花子,穿也穿不暖,不是上衣的袖子破了一個洞,就是鞋上穿了一個孔,冬天,風更狂了,嘶叫著,好像他才是世界上最遭罪的人——分數(shù)不高、長相不好、還沒零花錢,怒起來又掀了幾片彌足珍貴的瓦去。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老人在與兒女打官司之際逝去了,哪能不引得議論紛紛?
不知是誰點燃了煙火,一朵朵開得正熱鬧的略帶戲謔的火花之下,她的兒女開始送她上山了。
鞭炮聲連綿不絕,好像一個心臟病患者的心電圖,噼里啪啦響一陣,消停一陣,又噼里啪啦鬧起來。
她的大兒子手捧她黑白分明的遺像,虔誠的模樣走在最前,嘴里還不停的在念叨著什么挽留的話,卻自顧自地大跨步往前走,也不顧這個浩浩蕩蕩的大隊伍到底跟不跟的上,他的靈魂到底跟不跟的上,好似他只是在完成一個心里不情愿卻又必須得裝得很在乎的無關痛癢的儀式而已。
她的老伴披著洗得起來皺痕的單薄的白外衣,畏縮著在這早晨冰冷的淚中,走在長隊的最后。他清涼的淚劃過冰冷憔悴的面容,眼眶里泛著紅。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
你的摯愛,我的摯愛
下葬結束,奶奶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回著頭不舍地望著。她怕再也看不見了。
大概這就是生命,總是那么脆弱,好像蘆葦,一折就斷,好像珍瓁,一觸即碎,好像空中的火光,瞬間的絢爛綻放,就注定了下一秒的永遠消逝,又像曇花。我們可以給生命打很多的比喻,但生命就是生命,那樣的原汁原味,回味無窮,卻讓我們捉摸不透。
媽媽前些日子查出胃病,去了外婆家調養(yǎng),我能做的難道不就是銘記她曾經的叮囑,還有常打電話,在天寒地凍的時候說幾句貼心的暖心的話,銘記她快要到來的生日嗎?我還能做其他的什么來捍衛(wèi)這模糊而又柔弱的生命?
奶奶長嘆了一聲,像是終于抹掉了一些事,一些讓她懷念感傷、一直放不下的事,像是一根心頭的刺,拔掉了,就不痛了,但是神經也被麻痹了,沒有悲喜,笑不出,也哭不出。
奶奶深邃的眼神朝我這邊投來,卻又穿過了我,射向遙不可及的天空中的重重云朵。我也朝那邊望去。
那里面應該就是天堂吧。
“走吧。”
奶奶不知道什么時候收回了目光。
我反過頭看見稍帶疑惑奶奶的神情,會意,黯神地握住她的手:“奶奶,我想起媽媽了。”
我看見奶奶的眼眶通紅,卻哭不出。
我眼睛也發(fā)熱,卻只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看見
九天之上火花重重,在極為絢爛的煙花的空隙中,我看見了滿面笑靨的媽媽。
大鐘敲了十二下,我咧開嘴,給了媽媽一個大大的笑容,對著電腦視頻里的她說,老媽,新年快樂??!
奶奶看見了,幸福滿足地笑著。
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經明白,每個人都是在死亡的陪伴下生活著的,或者,她是在以笑的方式哭,以快樂的面容來把自己悲痛的心緊緊包裹起來,忍著一步一步腳尖上的透心的痛,再跟她往昔的好姐妹說了聲,嗨,新年快樂,看看,他們都很幸福呢。
好想給奶奶一個溫暖的懷抱,可是又不忍心拿自己的幸福去跟她炫耀,或者是假惺惺地陪著她痛哭。
“嘭——”
這是媽媽那邊的聲音。
外婆老屋是在一片原野上,附近只有寥寥幾戶人家,極為空曠,所以電腦那頭的聲音都是空遠的。就好像在一個寂寥無人的山谷,在茂密陰翳的深林間,有一位仙人,坐在一塊經他點化的仙石上,輕輕地閉上可以看透世俗的雙眼,拂袖拿出一支蕭,心深深沉淀在那個世界,吹出悠然的簫聲,卻又被一個誤打誤撞的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撞見了。
我想象出,在那個悠遠的原野上,朵朵煙花像第一次出門的精靈,歡呼著,驚奇又喜悅地躥升至漆黑的天空。燦爛火光映照在媽媽臉上,我想,媽媽一定要把時光停留在這里,她以后要牽著爸爸和我的手在片原野上慢慢地走,一步一步地幸福下去,永遠幸福下去。
憐
新年第二天聽聞,官司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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