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沒有風(fēng),空氣又不潮濕,那么,這座沒有暖氣設(shè)備的城市冷到零下6℃還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太陽必須要好。
太陽在秋天很xiang女性,嫵媚,多羲,尤其到了晚秋,嫣紅柔軟的光線,仿佛傷感的紅酒,每一滴都要醉人。柵欄中慢慢移動的光斑,屋檐下漸漸拉長的樹影,菊叢怒放的無畏無怨的顏色……都好像有秋的嘆息和盈而不落的淚??墒且蝗攵柧屠淠?,高高的,淡淡的,像一個嚴(yán)肅英俊的男子,不動聲色。但它是有力的。它從很深遠(yuǎn)的高空敞開它的光焰,堅定地穿透冰寒的大氣,銳利地切過云層,傲慢地照在萬物之上。天是這樣藍(lán),明凈堅挺,像鋼一樣仿佛可以敲出聲響來。城郊的峰巒,落葉喬木歷歷可數(shù),淡黑色的枝杈,聳立著冬之平靜和嚴(yán)厲。然而太陽很好,把冬神的陰寒擊退了。這么說,它倒不是冷漠了。但又是什么呢?
最怕不分明的四季。最怕不誠實的感情。秋有蕭瑟,冬有寒冷,夏曝春溫,這都可以忍受。何況在蕭瑟與寒冷中,在夏熱春陰里,還有些個性不一卻有情有義的好日子。
自然遠(yuǎn)比人類可愛,因為它率性、真實,是沒有經(jīng)過喬裝,也不會巧言霸道的。人類常說,要征服自然。這話很值得探討。人類和自然都是這個世界的生命,彼此只能友好相處,相互調(diào)適。人怎么可以以主宰者自居去對自然征戰(zhàn)討伐呢?如果自然都被征服得生機全無了,人類的末日也就來到了。
近來,我常感到腳下有輕微的搖動。只有一瞬,但我感到大地那有彈性的身體在我腳下滾過了一個個小小的波浪。我沒有恐慌,只有一種近似喜悅的驚異:多么強大而不可抵御的自然之力啊!我肅穆地聆聽它的腳步,像聆聽另一個世界的圣音,一下子覺得萬古洪荒,人類渺小。小我頓時化為烏有。
宇宙的演化和規(guī)律是那么深沉,遠(yuǎn)勝過人類的情感。上天打一個噴嚏,人間就是暴風(fēng)驟雨,家家縮在窗玻璃后面看那陰云翻卷,雨軍肆狂,閃電在雷聲到來之前拔出枝形的銀紅色利劍。自然的氣概,能催醒嬌粉細(xì)茸的花蕊,也能使火山開化,江河漫溢,冰飛雪陷。人呢,只能縮在蝸居里。出色的人,超越了限制去認(rèn)識世界,去服務(wù)世界,通過科學(xué)、藝術(shù)通過耕田,播種……但是更多的人卻不知所為何來,一生辛勞、困厄,耗盡了血汗,在陰晦的生存環(huán)境中染上一身的壞毛病,又把這些細(xì)菌傳染他人。就這樣因陳相襲,像禾草一樣倒下,又像禾草一樣茬茬再生,卻沒有禾草那樣樸素的品質(zhì)和風(fēng)格。我不幸生而為人,居方寸中。我的腳有鐐,眼有翳。我的心有痂疤。我的十指因為苦掙苦做而佝僂了,我的喉嚨因為渴望的呼喊和憤怒的抗議而啞默了……只有我的耳朵還沒有癡聾,還知道什么是歌聲,什么是穢語,還能聽到夜行列車韌長的腳步聲,能感覺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從蟬的嘶鳴里了解夏炎也有盡時……真想做一片楓葉,經(jīng)霜轉(zhuǎn)紅,再與飛雪一樣飄然墜下。在風(fēng)里唱過,在雨里哭過,和月光相守過。不管是蒙塵還是碧亮,每一天過的都是自然的日子??墒俏覅s生而為人:看人臉的各種變異,聽人言的各種技法,畏于人造的刀鉤箭戟或軟或硬的殺戮……還有自身的缺點與軟弱,便我日復(fù)一日地轉(zhuǎn)動在人的模殼之中,泯滅了生命的靈性。
梭羅說得很尖銳:我們終其一生為誰而受奴役?一個人最大的惶惑就是不明白自己受苦、歡樂、工作、享受是為了什么。是為了什么?我天天拷問自己。在沒有圓滿答案時,我用手刨開我可以觸及的土地,種下一棵棵美麗的玫瑰。我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只想多靠近一些自然的芳菲。我無悔:哪怕這些真情的玫瑰被踩塌之后,所有的刺都扎到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