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燭火熄滅了。我將身形凐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長久而沉默,沉默而長久,以至于忘卻了剛才那陣擦肩而過的風中是否氤氳著泥土厚重淳樸的芬芳,以至于迷失在了江南小鎮(zhèn)潮濕而又綿長的光陰中,大夢不醒,一醉千年。
我是一盞蠟燭,靜靜地,帶著歲月的氣息,立在這檀香木桌的一角。早已忘記是何時起在這里停下了腳步,是“煙花不堪剪”的盛唐,還是“香墨彎彎畫,燕脂淡淡勾”的大宋,亦或是“醉里不知年華限”的清朝?彈指光陰,歸醒時分縱然對流年易逝,即使對年華瘦減,身為“百代之過客”,也只好在心底默問這滄海桑田的天地:今夕是何年?天地一片沉寂。
受江南溫柔的水汽感染,我木訥寡言,卻也多愁善感。每一滴燭淚落下時,我的心中便會涌起對生命的無限歡欣與敬佩之意,而每一次燭光熄滅時,黑暗壓抑著我的胸口,風拂過柳葉的窸窣聲卻給我送來心的安慰。我汲取著江南天地間的靈秀之氣,努力讓自己筆直的身軀稍顯靈活和輕盈,思考著如何在某一個清晨說服那自由恣意的風兒背上我,繞著江南的小橋流水逛上兩圈兒。不知不覺間,仿佛連呼吸都重染上江南獨有的芬芳,待櫻桃紅時,芭蕉脆時,我已然與這江南悄然融為一體。
每當黑夜如墨、傾瀉而至時,我便索性閉上眼睛,嘻嘻聆聽這片土地上的呢喃細語。隨著隔壁門閂的輕動,鎮(zhèn)上最后一戶人家也熄滅了在這夜色中搖曳不定的燈火。夜仿佛在這一刻才真正降臨,以靜謐的姿態(tài)密密麻麻地涌入我的血液中,掀起令我倍感安心的細小漣漪。在這沉淀了歷史千年孤寂與失落的靜夜里,在這與平靜空澹的心境相呼相應(yīng)的月色下,在這隱藏著無數(shù)堅壁清野、鶴汀鳧渚的逸致的晚風中,我漸漸體會生命的豐盛,并感悟珍惜人生不可思議的美妙際遇。偶爾門前細流泠泠一聲清鳴喚醒我的凝思,才恍然發(fā)覺,不知何時,這江南的夜竟已繾綣成簡靜一朵,亭亭凈植,美煞了寂然。偶爾心弦被如水流淌的月色撥動,那音韻便漫延成微妙的共鳴,一點點不可觸摸的疼痛,一點點無法捕捉的悵惘,縱橫交錯成駁雜的心緒,盡日的光與影,色與香,喧囂與浮華都隱沒于夜深處,也只偶爾輕敲人們夢中柔軟的心扉。
待東方一抹柔白在天空中輕洇開來,黎明悄然而至,晨光乍泄,一日復始。
白日里,流經(jīng)江南的日子淡得仿佛一壺清茶,無甚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卻多了幾分荷白風清的雅趣。人們的步伐輕柔而富有節(jié)奏感,時光擲地有聲,似為跫然足音打著輕巧曼妙的節(jié)拍。歲月的平平仄仄似乎并未改變江南人們舉頭投足間的溫良之感,眉眼舒展著,嘴角輕揚著,便是他們最完美的生活狀態(tài)。日子在江南靜得幾乎凝固,生命卻以流動的形式穿過歲月的罅隙。透過悉數(shù)鏤空的碎小木格,我看見無數(shù)在石橋上相遇的陌生人微笑問好,我看見對面那戶人家紅漆斑駁的門敞開著,一位老爺爺輕搖芭蕉扇、坐在涼椅上閉目養(yǎng)神,大黃狗匍匐在椅腳邊,我看見樹上那不知名的潔白小花在陽光下點綴的一襲花痕,一抹碎影,我聽見流水淙淙和韻光往事輕漣漪的聲音,我聽見美人蕉的三弦音,我聽見雨滴落在八十四骨油紙傘上頗有質(zhì)地的脆鳴……燕語呢喃,鶯聲婉轉(zhuǎn),煙波微漾,繁花沉墜,唯有如斯江南,方能擔起經(jīng)年的相思,不老、不俗、不媚,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翩翩然云淡風輕,支撐起無數(shù)人對歲月靜好的默默祈盼。
回神時,我再次慶幸我是一支扎根江南的蠟燭,慶幸我就立在這窗邊,恰能目睹這世界最美的姿態(tài),恰能與錦瑟流年攜手相伴此間一生。
我終于相信這世上原來真的存在緣分。千里迢迢,左右奔突,上下求索,我只為趕赴一個與你的美好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