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渠是七十年代開鑿的,每年開春南山冰雪消融,北部農(nóng)人手提鐵锨、撬杠,撬開巨石,掘開堵口,渠中便響起了春潮的歡歌,渠水一路汩汩滔滔奔涌而來,一行浩浩蕩蕩簇擁而去。這首歌一直要唱到入冬才罷場。
大渠的北面有一大片果園,園里都是幾十年無人問津的老樹,樹干雖已歪歪倒倒,并有大大小小的裂紋,裸露的筋骨,卻依然向上延伸,擎起繁茂的枝干,守護著這里的人家。
在綠樹掩映中,露出幾戶人家塊狀的黑色屋頂,線性的黃色磚墻。每當吃完午飯或夕陽斜照時,面朝南的老林房前便有兩個老鄰居如約而至,一起坐在三塊形狀不規(guī)整的石頭上,看著日影西斜,守著暮色轉(zhuǎn)濃。
老林,瘦削身形,腰弓背駝,窄長臉,須眉皆白,住在巷道東面。老烏斯曼身板挺直,高大魁梧,大臉盤,眉揚眼亮,住在老林的東面。老田,粗短身材,國字臉,外加一副眼鏡,住在巷道的西邊。
老烏與老林兩家中間有個很矮的隔墻,隔墻上還砌著十字鏤空的磚紋,無需踮腳,東家院盡在眼底;無需傾聽,西家語近在耳邊。
早晨的陽光還猶豫著該不該透亮,老烏便走出正房,在晨霧中念起了經(jīng)文,眼觀鼻,鼻觀心,字字入境,聲聲入理。老林也在小院中拉開了架勢,打起了太極。只見推掌似綿綿流水,指路見柳暗花明,亮翅如駕風而行,出拳恰靈蛇出洞,收勢明萬源歸宗。院中的絲瓜順著墻邊的綠葉紅櫻爬過了墻,攀到了高處,舒展著纖細的身軀,自在地為兩位吹起了黃色的喇叭。
老林有個六、七歲的孫子小林子,時不時騎在花墻上,甩著樹枝,策馬奔馳,興奮的尖叫,肉乎乎的小人,卻有著草原兒郎的英姿。這時老烏便會走上前,用他面包似的手掌撫著小人,連聲贊道“好巴郎,好巴郎。”過庫爾幫節(jié)、肉孜節(jié),老烏總特意給小林子送來一塊羊頭上的肉吃,說會出人頭地。老烏家的馕坑燒起了柴火,香噴噴的馕味彌散在兩家的院落里。老烏的老伴也總忘不掉從一大盆焦黃香脆的馕中挑一個滿意的遞給小林子吃。
冬天來了,老烏把家里院外各上一把鎖,便放心地到兒子的樓房里暖暖和和過冬去了。老林白天會時不時瞧瞧東院,晚上更會多十分警覺,聽東院的動靜,一有什么異樣,便披上棉大衣出門,拿上手電筒照照。
過年了,老烏總帶著老伙計,在大年初一來老林家拜年。桌上擺著一碟油炸花生,一碟鹵牛肉,一瓶伊利大曲,三四個酒杯,語言雖不甚通,但端起酒杯,大家便會一飲而盡,伸手說請,便會夾個花生米嚼嚼,揀塊肉吃吃。酒香飄,肉香濃,一來二去,個個紅光滿面,老烏的黑皮襖脫了,老伙計的氈帽取下,老烏的眼里映著老林清瘦的面龐,老林的眼中有著老烏高高的鼻梁。
冬去春來,老林家的石墩邊,長出青青草,開出淺淺花。老烏帶著上漢校的孫子與老田坐在微涼的石墩上,老田問“怎么不住樓房?”小烏斯曼翻譯著爺爺?shù)脑?ldquo;鄰居的不好,見面不說話,出來、進去,門一關(guān),防賊一樣。還是這的鄰居好。”老田聽了連連點頭。坐了這半天不見老林,兩人有些納罕,敲敲院門,出來了林嫂,“老嫂子,老林呢?”“去老干局當教練,還沒回來,也沒個報酬,卻高興的不得了。老田、老烏,你倆也去耍嘛。”“噢——”沒兩天,老林帶著老田推著自行車,按時按點到老干局報到了。老烏用長長的繩栓著羊,在果園中自在溜達。秋葉黃了,林嫂子給東鄰送個大南瓜,西舍給個大瓠子瓜。田嫂子提著蘋果給兩家分,割了韭菜讓兩家嘗。
葉落了,雪飄了,北風狂舞。人在路上,沒了方向,難以呼吸,又被風雪裹夾著,只能蜷縮著,一米一米瞄著目標,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的向前。老林和老田沒商量,只管一大早拿著自制的木推板、大笤帚,將五十多米長,十幾米寬的巷道打掃干凈。開春雪化了,橫貫東西的馬路地勢高出居民房許多,雪水沿著路基順勢而下,巷道里大水坑、小水坑,泥濘不堪。走在路上,一腳拔起,拖帶著兩斤泥。自行車推兩步,泥便糊滿車縫,休想再行半步。老林和老田找來磚塊,一塊塊,連成路,一行行,通到家。
時光的車輪碾過,蘋果樹一棵棵轟然倒地,新鄰居一個個欣然入住。左鄰右舍的故事還在繼續(xù),老林病了,面龐浮腫,視力模糊,拄著拐杖,行一步要歇三下。但他還會靜靜的坐在石墩上,老田與老烏也會陪他。老田說“瞧你那手抖的,給你兩保健球轉(zhuǎn)轉(zhuǎn)。”老林伸手去接,一個球骨碌碌滑落,老烏俯身拾起,穩(wěn)穩(wěn)的放在老林的手上。天色漸暗,三個身影和暮色漸漸相融,只聽見渠水嘩嘩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