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專注于傾聽一塊石頭的低語。
它孤獨隱身于大樹的陰涼,冷眼望過往的行人,借樹葉傳遞著它鮮綠的嘲諷。光滑而潤澤的內(nèi)里,黑白交錯的紋路,日光從枝葉間點綴了它簡潔的外表,仿佛紳士黑色西裝上一個紅色的領(lǐng)結(jié),那樣恰到好處。它高傲地盤踞在樹下,享受綠草深情的簇擁。
就著腦海里殘存的地理知識脈絡(luò),我嘗試著去探索它久遠的過去。假如,千萬年前,它不過地底巖漿中普通的一小股,無意間涌上地面,冷卻成巖。內(nèi)質(zhì)里所有的涌動,所有奔放的激情在一瞬間靜止,留下永世的沉默。那么,若是仔細看,是否還能看到它跳動的脈搏以及生之軌跡,細膩清晰,柔軟規(guī)整。巖石是寂寞的生者,永恒的祭奠者,沉默的歌者。它受過每一個日落的禮贊,傾聽過無數(shù)次破曉的頌歌,于是,歲月從它身上碾過去,時間從它心里流過去,年華為它鐫刻下代表命運的紋路。一如你我手中的掌紋。
它也許是由來自各處的泥沙,聚積而成,它的魂靈,閃耀著破碎的高尚。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細小泥沙,會告訴它所有未曾見聞的奇異。一顆飛沙,來自遙遠的撒哈拉,它飛過駱駝飛過綠洲飛過埃及金字塔粗礪的表面,它看見西行的商人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它看見拉美西斯二世統(tǒng)治下的光輝的太陽城,以及尼布二世為開羅公主所建的無與倫比的空中花園。而一小撮泥土,沾在吟游詩人的鞋底,從英格蘭到普魯士,從堪培拉到威尼斯。然后在蘇格蘭的鄉(xiāng)下,在一片矢車菊與向日葵的清香里,幻想一朵花開放的心情。這一小片泥土,聽過了太多自由的詩篇,看過了太多不羈的白云,嗅過了太多白薔薇與郁金香的氣息,極疲倦的它停留下來,組成了這塊石頭脆弱而寬廣的心臟。
如果石頭也曾經(jīng)年輕過,當(dāng)它初始之時,應(yīng)該有著同我們一般屬于少年的乖戾粗糙的輪廓。而時間腐蝕了它的叛逆,化作泡沫,像人魚一樣在日出時分消失。正如現(xiàn)在的我們。誰不想無拘無束,誰不想做一粒隨風(fēng)而飄的細沙?但我們年輕而幼稚的夢想,被現(xiàn)實狠狠壓下,不但壓住了,現(xiàn)實還要冷酷地宣布:你不許反抗,甚至于你不能有一點不滿的情緒。它要把你弱小卻強大的靈魂,束縛在動彈不得的身軀里。
我要順著記憶走,回想起,傳奇神話里那一只不平凡的猴子,石猴本自石中孕育,那么,石頭是否因此被冠上有關(guān)“自由”的意義?但后來他同樣被石頭縛住,壓在五指山下數(shù)百年,那么石頭是否因此被指向有關(guān)“不自由”的說法?可即使日后九九八十一劫歷盡,取得真經(jīng),封佛封圣,他也已不再是當(dāng)年石中初生的那一只小猴,目光流轉(zhuǎn)間是世俗無法直視的靈黠。他成了神,成了佛,卻不再是人。他被高高供起,面目嚴(yán)正肅穆。他已與那些他曾想要反抗的神一樣,他不是孫悟空,他是佛。而天庭眾仙忍住惡毒的笑,他們成功地把叛逆者化成了自己人?,F(xiàn)世又何嘗不是如此。規(guī)范應(yīng)試扼殺了孩子的自由天性,標(biāo)準(zhǔn)答案把所有人框死在一起??虬?,限吧,誰會注意到泱泱大國日益腐敗的文明與教育。
就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所有人都說那樁父母包辦的婚姻是他最好的選擇,可他知道不是。想想這封建時代的世家公子更可悲,至少我們現(xiàn)在是自由戀愛,雖然還得關(guān)注是否有車是否有房是否還在還貸。
女媧補天用的是石頭,愚公移山搬的是石頭,精衛(wèi)填海用的也是石頭。而我眼前這塊石頭,它平凡到不起眼,可它自由。也許很多年以后,我老了,石頭也老了,我們可以結(jié)伴旅行,在漆黑無人的夜晚相互傾吐人生的荒涼,它見識個可靠的旅伴,偶爾講述它出生之前在各地經(jīng)歷的奇異。我們向遠方走,一起看地平線透出那最初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