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封建王朝,缺什么也不缺冤案。
輪到袁崇煥喊冤時,情況有點倒霉。他才死,明朝就滅亡了,沒了平反的主,跟誰喊去?
再者,通敵賣國的罪名固然冤枉,可有兩條罪,袁崇煥倒受之無愧。第一條,在崇禎皇帝面前夸下“五年復遼”的???,夠浪漫,夠氣魄,也夠他瀆職罪名成立了。第二條,拿著尚方寶劍,砍了同樣有尚方寶劍的毛文龍的腦袋,大伙踴躍地歌頌道:督師好膽量。背過身就咬牙:好你個專權(quán)的袁崇煥呀!
有了這層底子,被袁崇煥打得七葷八素的皇太極,長辮子一摸,計上心頭。他親自操刀,連夜趕工,做了雙“小鞋”給袁崇煥穿。于是,公元1630年深秋,袁崇煥被押上刑場,千刀萬剮的“磔”刑,老百姓蜂擁而來,爭搶賣國賊的肉,一邊生吃,一邊痛罵。
北京城出現(xiàn)了歷史上最悲慘的一幕,“反間計”用到了歷史上最成功的地步。
一個書生去帶兵
要是廣東東莞的客家人看到袁崇煥被行刑的慘狀,一定捶胸頓足。在故鄉(xiāng)人的眼里,袁崇煥又熱情、又大膽、又愛讀書,人稱“三好學生”。
1598年,“三好學生”小袁十四歲了,是騾子是馬,出去遛遛就知道,父親便領(lǐng)著他去廣西看望做生意的祖父。
巧了,廣西正在考童子試。
小袁同學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管三七二十一,決意參加。祖父便找到熟悉的鄉(xiāng)紳,辦了一張暫住證,讓他冒籍應(yīng)試,果然一考就過,補為弟子員。小袁同學嘗到了“高考移民”的甜頭,干脆拿著廣西藤縣的學籍,又中了舉人,在讀書入仕的康莊大道上虎虎前行,pk掉眾多學友,順利晉級殿試。萬歷皇帝的大殿上,論一篇,策一道,他寫得花團錦簇,當即高中皇榜,授職福建邵武縣。
新科進士,正欲做春風得意狀,領(lǐng)命而去,卻猛聽朝臣驚呼:皇師在遼東戰(zhàn)敗了!五萬精兵,盡喪后金努爾哈赤的鐵蹄之下!
這就是震驚朝野的薩爾滸之敗。
這也是喚醒袁崇煥的一聲慘呼。儒裝欲裂,熱血欲出,書生袁崇煥已死,大將袁崇煥當立。此時,他正好三十五歲。
赴東南基層就職的袁崇煥,常務(wù)工作是平反冤獄、公平稅捐、獎掖俠義。他主抓工作是退伍軍人和轉(zhuǎn)業(yè)軍官,專門打聽遼東戰(zhàn)事。休閑活動是舉頭看地圖,低頭思孫武。三年以后,也就是1622年,一屆任滿,北京要召集縣級官員“朝覲”了,其實也就是聽聽述職報告,決定任免提拔。誰料袁崇煥功夫全在述職外,他一騎出關(guān),勘察地形,回來后擲地有聲:給我兵馬糧草,我一人可守山海關(guān)。
正值努爾哈赤攻陷沈陽、遼陽之時,滿朝文武畏縮懼戰(zhàn)。袁崇煥,一介知縣,口出豪言,頓時成為黑暗中的一道火光,風雨后的一道虹霓,令御史汪日彩、侯恂、前遼東經(jīng)略使熊廷弼、兵部尚書孫承宗刮目相看。天啟皇帝破格提拔他為兵部主事,不久,就升他為山東按察司僉事、山海關(guān)監(jiān)軍,并下?lián)芏f兩白銀用來擴充兵源。
從來都是書生入仕,袁崇煥卻邁出了他書生領(lǐng)兵的步伐。
出關(guān)前,他去拜訪了戰(zhàn)敗后“革職”在家的遼東經(jīng)略使熊廷弼,熊廷弼試探地問:“袁公準備在山海關(guān)采取什么策略?”袁崇煥胸有成竹地答道:“主守而后戰(zhàn)!”久經(jīng)沙場的熊廷弼一聽,刮目相看。
不錯,守,守住了明王朝殘燭般的生命,守來了袁崇煥軍事生涯的輝煌。一場場浴血奮戰(zhàn),就在堅守中來臨了。
一戰(zhàn)打死努爾哈赤
第一個軍事任務(wù),是到山海關(guān)外三十五里的廣寧監(jiān)軍。
袁崇煥身體素質(zhì)好,“本錢”充足,所以接令后一刻不停,星夜兼程,凌晨入城,看得駐地官兵們一愣一愣地回不過神。
更回不過神的事還在后頭,袁崇煥和頂頭上司王在晉吵架了。他要守關(guān),就得推進防守線,總不成就在自家薄門板前守著吧?三十五里哪夠,起碼得向北二百里,到寧遠去。這一架吵得皇帝頭大,派了自己老師孫承宗巡邊,接任經(jīng)略使,按照袁崇煥的方略營筑寧遠城。
這個書生果然韜略超群。為了穩(wěn)固邊防,袁崇煥采取“以遼土養(yǎng)遼人、以遼人守遼土”的政策。他清退了原來從河南、山東和西北等地抽調(diào)來的輪戍兵士,讓他們納銀代役以作軍費,并把省下來的糧餉供給精銳之師。同時,袁崇煥鼓勵當?shù)匕傩栈謴蜕a(chǎn),重建家園。政策一出,立竿見影,被后金政權(quán)蠶食的土地重新回到明朝的控制中。一個以寧遠城為中心,以周邊城堡為紐帶的新防御體系初步形成。
可惜,和諧軍營沒保持多久。由于黨爭,孫承宗被太監(jiān)頭子魏忠賢拉下了馬,接替他的高第只愿躲在關(guān)內(nèi)消極防守。袁崇煥的寧遠城成了孤島,努爾哈赤發(fā)出了奸笑:“一個小小的寧遠城,我用靴尖也能把它踢倒。”
他真的能嗎?
袁崇煥的答案是,拿一萬人狠踹努爾哈赤十萬人!
1626年正月,第一場硬仗開始了。袁崇煥先定軍心,把庫存白銀全放到城上,凡勇敢退敵者,賞銀;凡臨陣退縮者,立斬。后出良策,用火炮掩護,城上弓箭齊發(fā),城下挑石固墻?;鸸庵校幻恫婚L眼的炮石,和努爾哈赤來了個親密接觸,一代天驕的大汗就此負傷,憋屈了幾個月,亡了。這可是明軍自與后金動兵以來第一次大勝仗,也是強悍的努爾哈赤起兵以來唯一的敗績。
寧遠大捷,明朝高興得要暈過去了,原來八旗不是不可戰(zhàn)勝的,原來神話也可以由我們創(chuàng)造。“來人!給袁大將軍升官——遼東巡撫,總攬關(guān)外防務(wù)。”
然而,努爾哈赤走了,皇太極來了,他為父報仇,撇開寧遠,重兵圍錦州,要打第二場硬仗。
袁崇煥一看,笑了:這種招數(shù),千八百年前咱就取好名字了,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侍珮O呀皇太極,你怎能干低估我智商的事情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意在寧遠?
于是,袁崇煥依然堅守不發(fā),以逸待勞,只派了四千精騎,就擾亂了皇太極的后方?;侍珮O前面攻不下錦州,后面穩(wěn)不住陣腳,只好殺了“回馬槍”強攻寧遠。結(jié)果自然和他父親一樣,敗在袁崇煥的堅城利炮下。
寧錦大捷了。
這是明朝軍事上的又一次重大勝利,意味著找到了瓦解騎兵進攻的有效方法。盡管在魏忠賢“坐視錦州于不顧”的誣陷下,袁崇煥被迫回鄉(xiāng)賦閑了,但他的個人聲望,已達到頂峰。連八旗都承認,“議戰(zhàn)守,自崇煥始”。
一刀砍了大將
斗轉(zhuǎn)星移,天不變,皇上在變。沒幾個月,崇禎皇帝上臺了。少年天子第一件事,召回了袁崇煥,就問一個問題:你老老實實告訴我,遼東還守不守得?。课疫@皇帝板凳還坐不坐得穩(wěn)?
袁崇煥張口就答:五年復遼。
崇禎大喜過望,好好好,只要你能收復遼東,你要錢要官,要啥有啥。從今以后,你就是兵部尚書、右都御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wù)了,官名太長?沒關(guān)系,一句話:有困難,找崇煥。
兩君臣,一問一答,十分順溜。一旁的給事中許譽卿卻聽出了冷汗。怎么算計,五年收復遼東,人才物力財力都安排不過來。袁崇煥無所謂地笑笑:“我看皇上對遼東戰(zhàn)事如此急躁,就姑且允諾五年復遼,安慰安慰他罷了?!?/p>
許譽卿面無人色。好家伙,怪不得這么順溜,臣輕率,君急迫,如此絕配,那就等著絕殺吧。
回到山海關(guān)之后,袁崇煥對待本職工作,還是竭盡全力的。但是,性格中的缺陷也越明顯。早在和皇帝老師、知遇恩公孫承宗合作時,他發(fā)現(xiàn)一軍官虛報士兵的人數(shù),就砍了人家腦袋,活活氣壞了孫承宗。你一個監(jiān)軍,誰給了你生殺大權(quán)?袁崇煥自知理虧,身子是趴下去謝罪了,心里可沒當一回事。
這種處理軍務(wù)中的獨斷與自負,終于隨著袁崇煥權(quán)力的增大,走到了擅殺毛文龍的地步。
此時的袁崇煥覺得,遼東東江總兵毛文龍,在他蛋糕上劃了一道,割據(jù)地方。他要統(tǒng)一軍權(quán),就容不得這粒沙子。于是,袁崇煥以閱兵為名,手持尚方寶劍,逮捕同時擁有尚方寶劍的毛文龍,當眾宣布他的十二條罪狀,將其“咔嚓”了。
百姓議論、大臣非議,都在其次,關(guān)鍵是,崇禎皇帝“駭然”了。
在已經(jīng)惡化的君臣關(guān)系中,袁崇煥迎來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戰(zhàn):北京保衛(wèi)戰(zhàn)。
公元1629年,崇禎二年,十一月,皇太極吸取了寧錦之戰(zhàn)的教訓,繞開了袁崇煥的防線,從遵化長驅(qū)直入,陳兵北京廣渠門下。
袁崇煥這個時候,也不知是不是真急昏了頭,他帶著自己的鐵騎,跟著皇太極后面跑進了關(guān),一路都沒有布置阻擊,丟掉了三河、香河、
順義等北京近郊縣,直接跑到廣渠門前,才和皇太極對上陣。
這一來問題大了。沒有勤王圣旨,你帶兵進京干嗎?要造反嗎?就是不造反,也是縱敵深入了!
嚴寒的北京冬季里,袁崇煥領(lǐng)九千兵,在廣渠門對抗皇太極十萬大軍。戰(zhàn)爭,不可謂不慘烈;勝利,不可謂不悲壯。但,一步錯,步步錯,還來不及體味京師得保的狂喜,一輪殘陽,已映出了紫禁城如血的朱批:逮捕袁崇煥。
此時,戰(zhàn)場上早輸?shù)脹]脾氣的皇太極,把握住了最后機會。
他叫了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俘虜?shù)膬蓚€太監(jiān),上演了最古老的招降和反間之計。
一切都是那么老套。兩個太監(jiān)逃回宮里,向崇禎帝報告:“皇太極的軍隊之所以能成功入關(guān)直逼京師,是袁崇煥放縱所致,后來皇太極主動撤回關(guān)內(nèi),也是與袁崇煥密謀的欲擒故縱之計。此前,袁崇煥誅殺毛文龍也是為了削弱明朝在遼東的防御能力。袁崇煥已經(jīng)向后金投降了?!?/p>
拙劣的謊言,卻碰上了深深猜忌的皇帝,又能有什么辦法呢?在被關(guān)押了八九個月之后,崇禎皇帝下令,對袁崇煥處以極刑。
最悲哀的一幕來臨了。英雄臨刑,自誤誤人。在百姓唾棄中死去,才是袁崇煥最大、最無法申訴的冤屈。
明史就這樣愴然落幕了?!白猿鐭ㄋ?,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