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來越頻繁地夢見奶奶。
夢見她稀疏的白發(fā),夢見她的皺紋,夢見她悲傷而又無力的渾濁目光,夢見她緊緊抿著嘴巴,手不停地在助走器的桿上摩挲,不停地發(fā)出聲音,不停的,不停的……
奶奶不會說話。從我記事開始,奶奶就總是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的,如果不是她一直在動的手,我甚至都以為她是個木頭人,所以我很少用家鄉(xiāng)的方言親切地喚她聲”阿嬤“。
奶奶不說話。后來我才知道,奶奶不是不會說話。她枯瘦的手指吃力地抬起來,仿佛是在掙脫什么東西的桎梏,聲音沙啞而又輕微,她說:“趕……快去吃飯……”她虛弱得像一張薄紙,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我回過頭去,看她渾濁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絲的明亮,那時候我才知道,奶奶會說話,只是病魔終日纏身,也封住了她想要訴說的口。
我仿佛憶起了什么。
小時候家里過節(jié),整個屋子都蒙上層亮堂堂,暖洋洋的喜氣。家中老小都在屋里,擺了個大圓桌,還有大魚大肉,然后一塊兒分享過節(jié)的歡樂。奶奶因?yàn)樯眢w的原因,只能呆在客廳里,又或者說,除了睡覺,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她一直坐著的那個地方。她手依然摩挲著助走器的欄桿,眼睛卻盯著我們,很久都沒有移開過視線。大家仿佛都忽略了她。我早些下了桌,卻不敢和奶奶說話。我看見奶奶的嘴巴微微張開,動了幾下,很快又合攏了來。
當(dāng)然,一個家庭有歡樂的時刻,也免不了一些分歧。父親和母親在客廳吵起來了。保姆阿姨勸不動就躲進(jìn)了房間里,爺爺拄著拐杖在他倆中間喊著:“別吵啦!孩子還在這呢,不要再吵了!好了好了!”父母親此時就像是聾子一樣,在自己的世界中瘋狂地喊叫,忽略了所有人的存在。我蜷在沙發(fā)上,看到奶奶很頻繁地動著手,好像很著急,她竭力地張口想要說話,可終究道不出只字片語。只見得眼眶里若隱若現(xiàn)的晶瑩。
奶奶始終沒有力氣說太多話。若她能說,那么奶奶的訴說大抵是這樣的吧:
“今天過節(jié)了,哎喲,大家都來了,真好!真難得!為什么我就不能說說話呢?我也很想和你們講講以前過節(jié)時候的事情啊。孩子啊,不要忽略我,不要忘記我呀……”
“怎么又吵架了呢?不要吵了,大家有什么話坐下來好好說,可憐小孩子都嚇哭了。想想你們以前,現(xiàn)在怎么會成這樣,我心里難受啊!孩兒啊,孩兒啊……”
這么多年奶奶是很少說話,可卻從未停止她的訴說,這是一種情感的訴說。她無時無刻都在說著她對我們的歡喜、擔(dān)憂,從她的眼睛里。要知道,有時候一個人的訴說未必需要用著嘴巴。有時稍微看看奶奶的眼神,便知道有些事情該如何去解決,因?yàn)槟鞘亲x懂了奶奶的訴說。
我仍然記得奶奶的眼神,或明亮或憂傷,那是她訴說著對家人的牽掛??扇缃裨贈]有奶奶的訴說了。
奶奶呀,莫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