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
清乾隆年間,山西有戶人家姓王,丈夫早逝,寡婦王張氏帶著一個兒子過活。憑借著家里留下的一點不算厚的底子,王張氏和兒子過著不飽不饑的日子。她讓兒子閉門讀書,希望他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振興王家。
兒子叫王子平,倒也聰明伶俐,十三歲中了秀才。中了秀才后,他連續(xù)兩屆沒能中舉,就不大愿意繼續(xù)寒窗苦讀了。王張氏無奈,只好對他說:“你既不愿讀書,就去種地吧。”王子平不肯:“我好歹也是秀才,怎么能下地挖泥呢?”王張氏嘆了口氣:“孩子,家里的一點底子都要用完了,如果不是舅舅經(jīng)常接濟我們,我們是撐不下去的。你要學(xué)著做事??!”
王子平聽說過舅舅,卻從未謀面,便好奇地道:“母親時常提起舅舅的恩情,不知為何從未見面?”王張氏說:“我娘家本來也是貧苦人家,荒年過不下去了,你舅舅十幾歲就被賣給一個買賣人當(dāng)小廝了,他跟著買賣人闖蕩京城,后來也在京城做起了生意,成家立業(yè)了。他生意忙脫不開身,只是每年讓伙計來看看我,給些銀錢幫補生活。”
王子平心想,舅舅在京城做生意,不如投奔舅舅去,將來做個儒商,也是件光彩事。于是他和母親商議去北京找舅舅,王張氏本不愿意兒子出遠門,但王子平心意已決,王張氏拗不過兒子,只好同意了。正巧舅舅的伙計來看王張氏,王子平說明緣由,就跟著這個伙計一起動身了。
一個月后,王子平風(fēng)塵仆仆地到了京城,京城的繁華讓他看傻了眼。他興奮地想,如果能在這繁華之地開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也不枉此生了。
舅舅見伙計帶回了王子平,也是十分親近,仔細問過了姐姐的狀況后,又詢問王子平這次來的目的。王子平說:“聽母親說了舅舅的事,十分仰慕,因此來投奔舅舅,希望也能做些生意。”舅舅點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
王子平就這樣在舅舅家住了下來,跟著舅舅和表哥學(xué)做生意。舅舅開著一家綢緞莊和一家酒樓。這兩樣生意都很瑣碎辛苦,王子平每個店里都干了一段時間,學(xué)到了一些經(jīng)商的學(xué)問。但他心里有些納悶,這些生意的本錢不小,舅舅當(dāng)初是怎么攢下本錢的呢?
中秋節(jié),舅舅設(shè)家宴,王子平喝了幾杯酒,趁舅舅高興提出了自己的疑問。舅舅笑笑說:“當(dāng)時我給東家當(dāng)跑腿的,時間長了就明白了做生意的門道。東家看我辦事得力,就經(jīng)常給我點打賞。我一文錢也舍不得花,都存下來。等存了一點錢后,就自己挑擔(dān)子賣布頭,再攢點錢就擺小攤,最后盤了鋪子。”剛說到這里,表哥醉醺醺地說:“父親,表弟不是外人,何苦瞞著他呢?”舅舅臉色一變:“蠢材,你喝多了嗎?”表哥頓時嚇得不敢說話了。王子平心里一動,知道舅舅有事瞞著自己。
第二天,王子平向舅舅辭行,舅舅很驚訝:“你要去哪里?”王子平語帶雙關(guān)地說:“昨天已經(jīng)蒙舅舅教誨,感覺要想靠挑擔(dān)子做到舅舅今天這樣的規(guī)模,恐怕這輩子是別想了。就此絕望,回家去了。”舅舅尷尬地說:“也好,做買賣不容易,你回家好好讀書也是正路。”說罷讓人給王子平準(zhǔn)備盤纏。
青蚨
王子平負氣離開舅舅家后,并沒有回老家,而是在離舅舅家比較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小房。舅舅送他的盤纏不少,他決定用作本錢先做些小生意。他進了一些干果食材之類的買賣,獲利不多,心中甚是煩悶。
心境不好就容易喝酒,王子平在小酒館里多喝了幾杯,有人和王子平攀談,說也是做生意的。兩人聊了一會兒,頗覺投緣,那人便邀請王子平換個地方喝酒。王子平隨那人進了一家高大的酒樓,不但菜肴精致,還有美女歌舞。王子平覺得局促不安,那人笑道:“放心,今天一切開銷都是我請客!”王子平這才放心享受。為二人斟酒的女孩叫翠翠,嬌俏可愛,善解人意,還能與王子平談詩論詞,王子平頓覺相見恨晚。酒席散去,王子平仍在戀戀不舍。
之后幾天,王子平日夜想念翠翠,可去那里的都是豪客,自己手頭的錢還要留著做生意呢。過了幾日,請客的那人又來了,聽王子平說了心中的煩悶后,哈哈大笑:“靠做生意掙錢哪有那么容易,那些去青樓的人都是靠賭發(fā)家的。”
王子平吃了一驚:“這怎么可能?書上說,賭能讓人傾家蕩產(chǎn)??!”那人冷笑說:“書上說的就一定對?你看摟著翠翠喝酒的有幾個讀書人?”這話刺得王子平心里一疼,他動搖了。那人趁機拉著王子平進了賭場,他先賭,王子平看。幾番下注,那人贏了大把大把的銀子,王子平忍不住也下注了。
不到一個時辰,王子平身上的錢都輸光了,還倒欠賭場五十兩銀子。正在這時,有人喊了一聲:“表弟,你怎么在這里?”王子平抬眼一看,居然是表哥。原來,城里很多買賣商鋪都從舅舅的酒樓訂酒菜,表哥這是帶著幾個伙計來送菜的。王子平低著頭不敢看表哥,表哥低聲問:“欠了多少?”王子平小聲說:“五十兩。”表哥掏出五十兩銀子付給賭場,然后帶著王子平走了。
路上表哥告訴王子平:“那人是專門往青樓賭場里拉人的,要讓他纏上,不但傾家蕩產(chǎn),而且欠的債利滾利,一輩子都還不完!”表哥的話讓王子平寒毛直豎,不敢再說話了。
舅舅聽表哥說完王子平的事,也沒發(fā)火,只是嘆了口氣,對王子平說:“你不相信我那天告訴你的發(fā)家經(jīng)歷,對吧?”
王子平點點頭:“我這些日子也做了些小生意,靠這點賺頭,一輩子也掙不到你這份家業(yè)。你肯定是有什么秘密沒告訴我。”
舅舅點點頭:“沒錯,本來我不愿意告訴你,不過你如果這樣下去,我也對不起姐姐。”舅舅一招手,表哥拿過來一個匣子,里面有兩個銀錁子,兩個銀元寶,兩個金元寶。王子平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舅舅說:“這些金銀,看上去普通,可是你仔細看看,是不是每個上面都有個紅點?”
王子平仔細一看,果然,每個最上面都有一個小小的紅點,似乎是嵌進去的。舅舅說:“這就是青蚨血,點在金銀上,就會和金銀融為一體。青蚨是一種罕見的昆蟲,母生子后,若將其子拿走,其母不管萬水千山,總能找到。因此取其母子之血,分別涂在一對銀錢上,就成了子母錢。將子錢留下,母錢拿出去花,那母錢不管被帶到哪里,最后都會神秘地回來。究竟是如何回來的,沒人知道,但必定會回來。”
王子平恍然大悟:“舅舅就是靠這三對青蚨錢發(fā)家的?”舅舅點點頭:“你想,這三對錢雖不多,但我進零貨用銀錁子,進整貨用銀元寶,進大宗貨用金元寶。進貨后,過些日子,那錢就回來了。我就可以再拿出來找別人進貨。如此一來,就成了沒本錢的買賣,發(fā)家怎么會不快呢?”
歸來
王子平大喜:“既如此,我也去捉來青蚨,就可以無本萬利了。”舅舅苦笑著說:“青蚨早已絕跡百年,你到哪里去找?世間留存的青蚨錢,數(shù)量極少。即使有人還有,也不會說出來的。我手里的這三對,也從來不敢對外人說起。”
王子平一時愣了,舅舅看著他半晌,嘆了口氣:“也罷,誰讓你是我外甥呢??丛诮憬惴稚希医柽@三個母錢給你吧。”說完,他拿出一個銀錁子,一個銀元寶,一個金元寶,交給王子平:“你拿去做生意吧,此事絕不可告訴外人。而且你記住,青蚨錢有三不靈:入賭場不靈,入青樓不靈,剪破分開用不靈。”
王子平拿著舅舅給的母錢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心里暗喜:這下有了無窮無盡的本錢,還愁生意做不好?第二天早上,他上街尋找好買賣??磥砜慈?,他看到一家小布鋪,掛著轉(zhuǎn)讓的牌子,他想盤下這家鋪子。
他走進鋪子,看見店老板正在清點存貨。這家布鋪門臉小,賣的主要是粗布,老板是個老實巴交的小老頭,看見王子平進來,愁眉苦臉地點點頭:“您買布?”王子平搖搖頭:“我看你這鋪子要出讓,想問問價錢。”老板趕緊給王子平倒了杯茶:“你要買的話,我只要七十兩銀子就賣了。”王子平拿出金元寶,老板拿起秤稱了稱:“您這值一百兩銀子呢。您等著,我看看家里還夠不夠銀子給您找,如果不夠,我去借點。”
趁老板數(shù)碎銀子的時候,王子平問:“你這布鋪為什么要賣呢?是生意不好嗎?”老板嘆了口氣:“生意還行的,我全家就靠這個鋪子吃飯。要不是我兒子生病需要錢醫(yī)治,我斷然不會賣這鋪子的??晌壹胰鷨蝹鳎疫@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板說不下去了。
王子平心里一沉,舅舅沒說過母錢多久會回到子錢那里,如果這錢在老板手上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豈不是毀了人全家?他站起來,拿起金元寶,說了聲:“我忽然想起件急事,這鋪子回頭再說吧。”不等老板說話,逃也似的跑了。
一直到跑出去很遠,他才緩過口氣來。不知不覺間,他路過上次來過的賭場,看著手里的錢,心里癢癢的。但他想起了舅舅的話,這錢是無價之寶,進了賭場萬一輸了可就回不來了,到時舅舅非打死自己不可。他咬咬牙,從賭場門前走過去了。
再往前走,王子平看見一家小吃店,牌子上也寫著轉(zhuǎn)讓。王子平心想人們總要吃東西的,如果把這小吃店盤下來,生意應(yīng)該比布鋪好做,到時候再拿青蚨錢一點點擴大門面,何愁干不成舅舅那樣的酒樓?
他走進去,店主人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叫徐嬸,她說這店三十兩銀子就賣。王子平這次長了個心眼,問徐嬸為何要賣小吃店。徐嬸只是抹眼淚:“是我兒子不爭氣,他逼著我賣的。”王子平摸出了那個銀元寶,正好是三十兩。正在猶豫時,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從外面進來,看見王子平,嘿嘿一笑:“我是她兒子,你要買鋪子?正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鋪子歸你了!”說完一把搶過那個銀元寶,揚長而去。
王子平愣了一陣子,徐嬸流著淚把轉(zhuǎn)讓文書拿出來,按了手印,給了王子平,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離開了。王子平心里發(fā)悶,鎖上房門出門,正碰上那個總替舅舅四處跑腿的伙計,伙計說舅舅正在找他呢,兩人一起回去了。
王子平把自己的遭遇跟舅舅一說,舅舅點點頭:“既然盤下了鋪子,就好好經(jīng)營吧。材料可以先從我這邊拿,需要什么再找我。”王子平問:“那青蚨錢回來了嗎?”舅舅打開盒子,三個子錢都在,母錢里的金元寶和銀錁子也在,只有銀元寶沒了。王子平一驚,伸手往自己懷里摸去,空空如也。舅舅說:“你離家近,錢回來得快。那銀元寶離家遠,可能還要多些時候才能回來。”
第二天晚上,舅舅把王子平叫去,打開匣子后,王子平果然看見了那個銀元寶。舅舅把三個母錢又都給了他:“小心使用,不能讓別人知道,更不能破戒。”
王子平把小吃店拾掇了一下,重新開業(yè)。這天,他看見徐嬸在馬路邊上擺了個小攤,賣炒花生、瓜子。王子平心里一沉,他走到徐嬸面前,輕聲說:“徐嬸,那銀子……”徐嬸擦擦眼淚:“讓不爭氣的兒子拿走了,沒給我。”王子平不知該說什么。這時那大漢又來了,沖著徐嬸大喊大叫著要錢。徐嬸哭著說:“我沒錢給你了,店都賣了。”那大漢不依不饒,抓起瓜子就要扔。王子平看不過去,拿出那個銀錁子來對徐嬸說:“把這些瓜子花生賣給我吧。”那大漢一把搶過銀錁子,眉開眼笑地走了。
徐嬸哭著給王子平裝瓜子和花生,王子平說:“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不這樣吧,你別賣瓜子花生了,給我當(dāng)幫手,保證你吃口飯沒問題。”徐嬸千恩萬謝地答應(yīng)了。
秘密
第二天,那個銀錁子果然又回到了舅舅的手上。舅舅又把三個母錢給了王子平。王子平繼續(xù)經(jīng)營那個小吃店,徐嬸的兒子來找過一次,但見王子平只供飯吃,不給工錢,知道母親真沒錢了,也就罷了。
小吃店賺錢有限,王子平?jīng)Q定再盤下一個鋪面來。只是他看遍了鋪面,凡是要轉(zhuǎn)手的,家里都有莫大的難處,他實在不忍心用青蚨錢去騙這些人。這天正走在街上時,忽然有人喊他,抬頭一看,居然是翠翠,正站在青樓前沖他招手。他忽然想起了舅舅的話,心里大驚,快步走開了。
王子平回到店里的時候,徐嬸正在嚎哭,幾個食客在安慰她。王子平以為她兒子又來鬧事了,結(jié)果一問才知道,徐嬸的兒子在賭場失手打死了人,如今已經(jīng)被關(guān)起來了。王子平看徐嬸哭得凄厲,心里不忍,于是帶著她去探監(jiān)。
那大漢看見徐嬸,哭著說:“媽,兒子知道自己不孝,之前被賭場迷了心竅,總想著靠賭發(fā)大財,你攔著我我就恨你。這次他們弄鬼騙了我銀子,我才明白賭場里都是假賭,都是騙錢。我對不起您??!”
看這對母子哭得泣不成聲,王子平也很難過。他找到官府的人一問,才知道是大漢發(fā)現(xiàn)賭場弄鬼,喊了出來,賭場人先動的手,大漢為了保護自己,一失手打死了人,是否判死刑還在兩可之間。王子平拿出三個母錢來,上下打點,官府得了好處,只判了大漢三年監(jiān)禁。徐嬸母子感激涕零自不必說,王子平心中想:“且讓這些官員衙役高興幾天,反正那錢還會回到舅舅手里。”
果然,過了幾天,舅舅讓人叫王子平回家去吃飯。晚飯席上,舅舅興致頗高,他問王子平:“如果那些錢不是青蚨錢,你還會不會拿去救人?”王子平想了想:“這個,我不敢肯定。會可能會,但可能不會那么痛快。”舅舅點點頭:“你的小吃店經(jīng)營得如何?為何沒再動用這三個母錢來做擴充生意?”王子平低頭說:“不瞞舅舅,那些轉(zhuǎn)讓鋪子的人都遇到了莫大的難處,就是那些供貨給我的人,也都很不容易。我實在不忍心……”
舅舅哈哈大笑:“好樣的!子平,你看看這匣子里,這其實不是青蚨錢,只是普通的紅鉛嵌在金銀里而已。”王子平吃驚地看著匣子里一個不少的子錢和母錢:“它們……不是都回來了嗎?”舅舅點點頭:“你這幾次用錢,要么是被大漢搶走,要么是把這錢給了官府的人。這些人拿錢,八成會流入賭場和青樓那種地方,而那里的人都會從我這里買酒菜和綢緞,最終錢又回到我這里。”
王子平吃驚地說:“舅舅為何要騙我?”舅舅微笑著說:“你一到這里,我就在暗中觀察你。你本性不壞,只是心情浮躁,難抵誘惑,我不能貿(mào)然資助你做大事。我和你表哥編了這青蚨錢的故事,一來是以此磨練你的意志,讓你能抵擋賭場和青樓的誘惑;二來是看你如何用這些錢,看你是否真值得我?guī)湍愠删痛笫隆?rdquo;
王子平說:“那些花出去的錢最后回到舅舅手里,我能理解。可我身上沒有花出去的青蚨錢每天都會消失,這是何道理呢?”舅舅笑著指指那個跑腿的伙計:“你不知道,他原來可是神偷,一次到我店里偷錢,結(jié)果偷走了我?guī)椭F人的開銷賬目,他主動歸還了財物和賬本。我勸他金盆洗手,跟著我干。你身上的銀錢,是他偷回來的。”
王子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看來這錢不能進賭場青樓之類的說法,都是假的了。”舅舅的笑容消失了,他嚴肅地說:“青蚨錢是假的,但有兩條戒律卻是真的。賭場是無底洞,青樓是銷金窟。就算你有金山銀海,也填不滿這兩個地方。人如果不能戒除這兩個惡習(xí),永遠不會成功。”
王子平這才完全明白了舅舅的苦心,他忍不住淚流滿面,長跪在地:“舅舅,我真是混賬,讓您費了這么多心思。”舅舅仰著頭:“孩子,你記住,青蚨錢雖然是假的,但錢卻是真會飛來飛去的。你有德行、肯吃苦,那錢就會聚在你身邊;你沒德行、惡習(xí)多,就算掙了錢,也會像青蚨錢的母錢一樣飛走的。”
王子平從此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腳踏實地,成為了跟舅舅一樣成功的商人,讓母親過上了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