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熱帶的國度里,太陽曬得非常厲害。人們都給曬成棕色,像桃花心木一樣;在最熱的國度里,人們就給曬成了黑人。不過現(xiàn)在有一位住在寒帶的學者偏偏要到這些熱的國家里來。他以為自己可以在這些國家里面漫游一番,像在本國一樣,不過不多久他就改變了看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一樣,他得待在家里,把百葉窗和門整天都關(guān)起來,這看起來好像整屋子的人都在睡覺或者家里沒有一個人似的。他所住的那條有許多高房子的狹小街道,建筑得恰恰使太陽從早到晚都照在它上面。這真叫人吃不消!
這位從寒帶國家來的學者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他覺得好像是坐在一個白熱的爐子里面。這弄得他筋疲力盡。他變得非常瘦,連他的影子也萎縮起來,比在家時小了不知多少。太陽也把它烤得沒精打采。只有太陽落了以后,他和影子在晚間才恢復過來。這種情形看起來倒真是一樁很有趣味的事兒。蠟燭一拿進房間里來,影子就在墻上伸長起來。它把自己伸得很高,甚至伸到天花板上面去了。為了要重新獲得氣力,它不得不伸長。
這位學者走到陽臺上去,也伸了伸身體。星星在那美麗的晴空一出現(xiàn),他覺得自己又有了生氣。在這些街上所有的陽臺上面——在熱帶的國家里,每個窗子上都有一個陽臺——現(xiàn)在都有人走出來了,因為人們到底要呼吸些新鮮空氣,即使要變成桃花心木的顏色也管不了。這時上上下下都顯得生氣勃勃起來。鞋匠啦,裁縫啦,在家都搬到街上來。桌子和椅子也被搬出來了;蠟燭也點起來了——是的,不止一千根蠟燭。這個人聊天,那個人唱歌;人們散步,馬車奔馳,驢子走路——丁當——丁當——丁當!因為它們身上都戴著鈴鐺。死人在圣詩聲中入了土;野孩子在放焰火;教堂的鐘聲在響。的確,街上充滿了活躍的空氣。
只有在那位外國學者住所對面的一間房子里,一切是沉寂的。但是那里面卻住著一個人,因為陽臺上有好幾棵花。這些花兒在太陽光中長得非常美麗。如果沒有人澆水,它們決不會長得這樣好的;所以一定有什么人在那兒為它們澆水,因此一定有人住在那兒。天黑的時候,那兒的門也打開了,但是里面卻很黑暗,最低限度前房是如此。更朝里一點有音樂飄出來。這位外國學者認為這音樂很美妙,不過這可能只是他的幻想,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這些熱帶的國家里面,什么東西都是頂美麗的——如果沒有太陽的話。這位外國人的房東說,他不知道誰租了對面的房子——那里從來沒有任何人出現(xiàn)過;至于那音樂,他覺得單調(diào)之至。
他說:“好像有某個人坐在那兒,老是練習他彈不好的一個調(diào)子——一個不變的調(diào)子。他似乎在說:‘我終究要學會它。’但是不管他彈多久,他老是學不會。”
這個外國人有天晚上醒來了。他是睡在敞開的陽臺門口的。風把它前面的簾子掀開,于是他就幻想自己看見一道奇異的光從對面的陽臺上射來。所有的花都亮起來了,很像色彩鮮艷的火焰。在這些花兒中間立著一位美麗苗條的姑娘。她也似乎射出一道光來。這的確刺傷他的眼睛。不過這是因為他從睡夢中驚醒時把眼睛睜得太大了的緣故。他一翻身就跳到地上來了。他輕輕地走到簾子后面去,但是那個姑娘卻不見了,光也沒有了,花兒也不再閃亮,只是立在那兒,像平時一佯地好看。那扇門還是半掩著,從里面飄出一陣音樂聲——那么柔和,那么美妙,使人一聽到它就沉浸到甜美的幻想中去。這真妤像是一個幻境。但是誰住在那兒呢?真正的入口是在什么地方呢?因為最下面一層全是店鋪,人們不能老是隨便從這些鋪子進出的。
有一天晚上,這位外國人坐在他的陽臺上。在他后邊的那個房間里點著燈,因此他的影子很自然地就射到對面屋子的墻上去了。它的確正坐在那個陽臺上的花叢中間。當這外國人動一下的時候,他的影子也就動一下。
“我相信,我們在這兒所能看到的唯一活著的東西,就是我的影子。”這位學者說。“你看,它坐在花叢中間的一副樣兒多么可愛。門是半開著的,但是這影子應該放聰明些,走進里面去瞧瞧,然后再回來把它所看到的東西告訴我。”
“是的,你應該變得有用一點才對?。?rdquo;他開玩笑地說。“請你走進去吧。嗯,你進去嗎?”于是他對影子點點頭;影子也對他點點頭。“那么就請你進去吧,但是不要一去就不回來啦。”
這位外國人站起來,對面陽臺上的影子也站了起來。這位外國人掉轉(zhuǎn)身;影子也同時掉轉(zhuǎn)身。如果有人仔細注意一下的話,就可以清楚地看出,當這位外國人走進自己的房間、放下那長簾子的時候,影子也走進對面陽臺上那扇半掩著的門里去。
第二天早晨,這位學者出去喝咖啡,還要去看看報紙。
“這是怎么一回事兒?”當他走到太陽光里的時候,他忽然問。“我的影子不見了!它昨天晚上真的走開了,沒有再回來。這真是一件怪討厭的事兒!”
這使他煩惱起來,并不完全是因為他的影子不見了,而是因為他知道一個關(guān)于沒有影子的人的故事。住在寒帶國度里的家鄉(xiāng)人都知道這個故事。如果這位學者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的話,大家將會說這是他模仿那個故事編出來的。他不愿意人們這樣議論他。因此他就打算完全不提這事情——這是一個合理的想法。
晚上他又走到他的陽臺上來,他已經(jīng)把燭燈仔細地在他后面放好,因為他知道影子總是需要它的主人作為掩護的,但是他沒有辦法把它引出來。他把自己變小,把自己擴大,但是影子卻沒有產(chǎn)生,因此也沒有影子走出來。他說:“出來!出來!”但是這一點用也沒有。
這真使人苦惱。不過在熱帶的國度里,一切東西都長得非??臁_^了一個星期以后,有一件事使他非常高興:他發(fā)現(xiàn)當他走到太陽光里去的時候,一個新的影子從他的腿上生出來了。他身上一定有一個影子的根。三個星期以后,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相當可觀的影子了。當他動身回到他的北國去的時候,影子在路上更長了許多;到后來它長得又高又大,就是去掉它半截也沒有關(guān)系。
這位學者回到家里來了。他寫了許多書,研究這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于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許多歲月也過去了,許多許多年也過去了。
有一天晚上,他正坐在房間里,有人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幾下。“請進來!”他說;可是沒有什么人進來。于是他把門打開;他看到自己面前站著一個瘦得出奇的人。這使他感到非常驚奇。但是這個人的衣服卻穿得非常入時;他一定是一個有地位的人。
“請問尊姓大名?”這位教授問。
“咳!”這位有紳士風度的客人說,“我早就想到,您是不會認識我的!我現(xiàn)在成了一個具體的人,有了真正的血肉和衣服。您從來也沒有想到會看到我是這個樣子。您不認識您的老影子了嗎?您決沒有想到我會再來。自從我上次跟您在一起以后,我的一切情況進展得非常順利。無論在哪方面說起來,我現(xiàn)在算得是很富有了;如果我想擺脫奴役,贖回自由,我也可以辦得到!”
于是他把掛在表上的一串護身符①搖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到頸項上戴著的一個很粗的金項鏈上去。這時鉆石戒指在他的手指上發(fā)出多么亮的閃光呵!而且每件東西都是真的!
“不成,這把我弄得有點糊涂!”學者說。“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決不是普通的事情!”影子說。“不過您自己也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呀。您知道得很清楚,從我小時候起,我就寸步不離開您。只有當您覺得我成熟了、可以單獨在這個世界上生活,我才自找出路。找現(xiàn)在的境遇是再美好電沒有,不過我對您起了一種懷念的心情,想在您死去以前來看您一次。您總會死去的!同時我也想再看看這些地方,因為一個人總是喜愛自己的祖國的。我知道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影子;要不要我對您——或者對它——付出一點什么代價呢?您只須告訴我好了。”
“嗨,原來是你呀!”學者說。“這真奇怪極了!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人的舊影子會像人一樣又回轉(zhuǎn)來!”
“請告訴我,我應該付出些什么,”影子說,“因為我討厭老欠別人的債。”
“你怎能講這類的話呢?”學者說。“現(xiàn)在談什么債呢?你跟任何人一樣,是自由的!你有這樣的好運氣,我感到非常快樂。請坐吧,老朋友,請告訴我一點你過去的生活情況,和你在那個熱帶國家,在我們對面那所房子里所看到的事情。”
“是的,我可以告訴您,”影子說。于是他就坐下來。“不過請您答應我:隨便您在什么地方遇見我,請不要告訴這城里的任何人,說我曾經(jīng)是您的影子!我現(xiàn)在有意訂婚,因為我現(xiàn)在的能力供養(yǎng)一個家庭還綽綽有余。”
“請放心,”學者說,“我決不把你的本來面目告訴任何人。請握我的手吧。我答應你。一個男子漢——說話算話。”
“一個影子——說話算話!”影子說,因為他不得不這樣講。
說來也真夠了不起,他現(xiàn)在成了一個多么完整的人。他全身是黑色的打扮:他穿著最好的黑衣服,漆皮鞋,戴著一頂可以疊得只剩下一個頂和邊的帽子。除此以外,他還有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護身符、金項鏈和鉆石戒指。影子真是穿得異乎尋常地漂亮。正是這種打扮使他看起來像一個人。
“現(xiàn)在我對您講吧,”影子說。于是他把他穿著漆皮鞋的腳使勁地踩在學者新影子的手臂上——它躺在他的腳下像一只小獅子狗。這種作法可能是由于驕傲而起,也可能是因為他想要把這新影子粘在他的腳上。不過這個伏著的影子是非常安靜的,因為它想靜聽他們講話。它也想知道,一個影子怎樣可以獲得自由,成為自己的主人。
“您知道住在那對面房間里的人是誰嗎?”影子問。“那是一切生物中最可愛的一個人;那是詩神!我在那兒住了三個星期。這使人好像在那兒住了一千年、讀了世界上所有的詩和文章似的。我敢說這句話,而且這是真話,我看到了一切,我知道了一切!”
“詩神!”學者大叫一聲。“是的,是的!她常常作為一個隱士,住在大城市里面。詩神!是的,我親眼看到過她一剎那,不過我的眼皮那時被睡蟲壓得沉重;她站在陽臺上,發(fā)出—道很像北極光的光。請告訴我吧!請告訴我吧!你那時是立在陽臺上的。你走進
那個門里去,于是——”
“于是我就走進了前房,”影子說,“那時您坐在對面,老是朝著這個前房里瞧。那兒沒有點燈,只有一種模糊的光。不過里面卻有一整排廳堂和房間,門都是一個接著一個地開著的;房里都點著燈。要不是我直接走進去,到那個姑娘的身旁,我簡直要被這強烈的光照死了。不過我是很冷靜的,我靜靜地等著——這正是一個人所應取的態(tài)度。”
“你看到了什么呢?”這位學者問。
“我看到了一切,我將全部告訴您。不過——這并不是我的自高自大——作為一個自由人,加上我所有的學問,且不說我高尚的地位和優(yōu)越的條件,——我希望您把我稱做‘您’。”
“請原諒!”學者說,“這是一個老習慣,很不容易去掉。——您是絕對正確的,我一定記住。不過現(xiàn)在請您把您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訴我吧。”
“一切!”影子說,“因為我看到了一切,同時我知道一切。”
“那個內(nèi)房里的一切是個什么樣兒的呢?”學者問。“是像在一個空氣新鮮的山林里嗎?是像在一個神廟里嗎?那些房間是像一個人站在高山上看到的滿天星斗的高空嗎?”
“那兒一切都有,”影子說,“我沒有完全走進里面去,只是站在陰暗的前房里,不過我在那兒的地位站得非常好。我看到一切,我知道一切。我曾經(jīng)到前房詩之宮里去過。”
“不過您到底看到了什么呢?在那些大廳里面是不是有遠古的神祗走過?是不是有古代的英雄在那兒比武?是不是有美麗的孩子們在那兒嬉戲,在那兒講他們所做過的夢?”
“我告訴您,找到那兒去過,因此您懂得我在那兒看到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如果您到那兒去過,您不會成為另外一個人;但是我卻成了一個人了,同時我還學到了理解我內(nèi)在的天性,我的本質(zhì)和我與詩的關(guān)系。是的,當我以前和您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曾想到過這些東西。不過您知道,在太陽上升或落下去的時候,我就變得分外地高大。在月光里面,我看起來比您更真實。那時我不認識我內(nèi)在的本質(zhì);我只有到了那個前房里才認出來。我變成一個人了!
“我完全成形了。您已經(jīng)不再在那些溫暖的國度里。作為一個人,我就覺得以原來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是羞恥的:我需要皮鞋、衣服和一個具體的人所應當有的各種修飾,——我自己藏起來;是的,我把這都告訴您了——請您不要把它寫進任何書里去。我跑到賣糕餅女人的裙子下面去,在那里面藏起來。這個女人一點也不知道她藏著一件多么大的東西。起初我只有在晚上才走出來,我在街上的月光下面走來走去。我在墻上伸得很長,這使得我背上發(fā)癢,怪舒服的啦!我跑上跑下,我通過最高的窗子向客廳里面望去;我通過屋頂向誰也望不見的地方望去;我看到誰也沒有見過和誰也不應該見到的東西。整個地說來,這是一個卑鄙骯臟的世界!要不是大家認為做一個人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決不愿意做一個人。
“我看到一些在男人、女人、父母和‘親愛無比的’孩子們中間發(fā)生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看到誰也不知道、但是大家卻非常想知道的事情——他們的鄰居做的壞事。如果我把這些事情寫出來在報紙上發(fā)表的話,那么看的人可就多了!但是我只直接寫給一些有關(guān)的人看,因此我到哪個城市,哪個城市就起了一陣恐怖。人們那么害怕我,結(jié)果他們都變得非常喜歡我。教授推選我為教授;裁縫送給我新衣服穿,我什么也不缺少。造幣廠長為我造錢;女人們說找長得漂亮!——這么一來,我就成為現(xiàn)在這樣的一個人了。咳,現(xiàn)在我要告別了。這是我的名片;我住在有太陽的那一邊。下雨的時候我總在家里。”
影子告別了。
“這真是稀奇,”學者說。
許多歲月過去了。影子又來拜訪。
“您好嗎?”他問。
“哎呀!”學者說,“我正在寫關(guān)于真、關(guān)于善、關(guān)于美的文章。但是誰也不愿意聽這類的事兒;我簡直有些失望,因為這使我難過。”
“但是我卻不這樣,”影子說。“我正長得心寬體胖——一個人應該這樣才成。你不了解這個世界,因此你快要病了。你應該去旅行一下。這個夏天我將要到外面去跑跑;你也來嗎?我倒很希望有一位旅伴呢。您愿不愿作為我的影子,跟我一道來?有您在一起,對我說來將是一樁很大的愉快。我愿意擔負您的一切旅行費用。”
“這未免有點太過分了,”學者說。
“這要看您對這個問題取一種什么態(tài)度,”影子回答說,“旅行一次會對您有很大的好處。如果您愿意做我的影子,那么您將得到一切旅行的利益,而卻沒有旅行的負擔。”
“這未免有點太那個了!”學者說。
“世事就是如此呀!”影子說,“而且將來也會是如此!”
于是影子就走了。
這位學者并不完全是很舒服的。憂愁和顧慮緊跟著他。他所談的真、善、美對于大多數(shù)的人說來,正如玫瑰花之對于一頭母牛一樣,引不起興趣。——最后他病了。
“你看起來真像一個影子,”大家對他說。他想到這句話時,身上就冷了半截。
“您應該到一個溫泉去療養(yǎng)!”影子來拜訪他的時候說。“再沒有別的辦法。看在我們老交情的分上,我可以把您帶去。我來付出一切旅行的費用,您可以把這次旅行描寫一番,同時也可以使我在路上消消遣。我要到一個溫泉去住住。我的胡子長得不正常,而這是一種病態(tài)。但是我必須有胡子,現(xiàn)在請您放聰明一些,接受我的提議吧:我們可以作為好朋友去旅行一番。”
這么著,他們就去旅行了。影子現(xiàn)在成為主人了,而主人卻成了影子。他們一起坐著車子,一起騎著馬,一起并肩走著路;他們彼此有時在前,有時在后,完全依太陽的位置而定。影子總是很當心地要顯出主人的身份。這位學者卻沒有想到這一點,因為他有一顆很善良的心,而且是一個特別溫和和友愛的人。因此有一天主人對影子說:
“我們現(xiàn)在成為旅伴了——這一點也不用懷疑;同時我們也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我們結(jié)拜為兄弟好不好?這樣我們就可以變得更親密些。”
“您說得對!”影子說——他現(xiàn)在事實上是主人,“您這句話非常直率,而且用意很好。我現(xiàn)在也要以誠相見,想什么就說什么。您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我想您知道得很清楚,人性是多么古怪。有些人不能摸一下灰紙——他們一看到灰紙就討厭。有些人看到一個人用釘子在玻璃窗上劃一下就全身發(fā)抖。我聽到您把我稱為‘你’,也有同樣的感覺。像我跟您當初的關(guān)系一樣,我覺得好像我是被睬到地上。您要知道,這是一種感覺,并不是自高自大的問題。我不能讓您對我說‘你’,但是我倒很愿意把您稱為‘你’呢。這樣我們就兩不吃虧了。”
從這時起,影子就把他從前的主人稱為“你”。
“這未免有點太過火了,”后者想,“我的喊‘您’,而他卻把我稱為‘你’。”但是他也只好忍受了。
他們來到一個溫泉。這兒住著許多外國人;他們之中有一位美麗的公主。她得了一種病,那就是她的眼睛看東西非常銳利——這可以使人感到極端地不安。
她馬上就注意到,新來的這位人物跟其他的人不同。
“大家都說他到這兒來為的是要使他的胡子生長。不過我卻能看出真正的原由——他不能投射出一個影子來。”
她有些好奇,因此她馬上就在散步場上跟這位陌生的紳士聊起天來。作為一個公主,她沒有什么客氣的必要,因此她就直截了當?shù)貙λf:
“你的毛病就是不能投射出影子。”
“公主殿下的身體現(xiàn)在好多了,”影子說;“我知道您的毛病是:您看事情過于尖銳。不過這毛病已經(jīng)沒有了,您已經(jīng)治好了。我恰恰有一個相當不平常的影子!您沒有看到老跟我在一起的這個人么?別的人都有一個普通的影子,但是我卻不喜歡普通的東西。有人喜歡把比自己衣服質(zhì)料還要好的料子給仆人做制服穿;同樣,我要讓我的影子打扮得像一個獨立的人。您看我還讓他有一個自己的影子。這筆費用可是不小,但是我喜歡與眾不同一點。”
“怎么!”公主想。“我的病已經(jīng)真正治好了嗎?這是世界上一個最好的溫泉。它的水現(xiàn)在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不過我現(xiàn)在還不打算離開這里,因為這地方開始使我很感興趣。這個陌生人非常逗我的喜愛。我只希望他的胡須不要長起來,因為如果他長好了的話,那么他就要走了。”
這天晚上公主和影子在一個寬廣的大廳里跳舞。她的體態(tài)輕盈,但是他的身體更輕。她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一個跳舞的人。她告訴他,她是從哪一個國家來的,而他恰恰知道這個國家——他到那兒去過,但是那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他曾經(jīng)從窗口向她宮殿的內(nèi)部看過——上上下下地看過。他看到了這,也看到了那。因此他可以回答公主的問題,同時暗示一些事情——這使得她非常驚奇。他一定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了!因此她對于他的知識的淵博起了無限的敬意。當她再次和他跳舞的時候,她不禁對他發(fā)生了愛情。影子特別注意到了這一點,因為她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他。
她跟他又跳了一次舞。她幾乎把心中的話說出來了,不過她是一個很懂得分寸的人:她想到了她的國家。她的王國和她將要統(tǒng)治的那些人民。
“他是一個聰明人,”她對自己說。“這是很好的;而且他跳舞也很出色——這也是很好的。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學問是不是根底很深?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必須把他考察一下才是。”
于是她馬上問了他一個非常困難、連她自己也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影子做了一個鬼臉。
“你回答不了,”公主說。
“我小時候就知道了,”影子說,“而且我相信,連站在門那兒的我的影子都能回答得出來。”
“你的影子!”公主叫了一聲,“那倒真是了不起。”
“我并不是肯定地說他能回答,”影子說,“不過我相信他能夠回答。這許多年來,他一直跟著我,聽我談話。不過請殿下原諒,我要提醒您注意,他認為自己是一個人,而且以此自豪;所以如果您要使他的心情好、使他能正確地回答問題,那末您得把他當做一個真正的人來看待。”
“我可以這樣辦,”公主說。
于是她走到那位站在門旁的學者身邊去。她跟他談到太陽和月亮,談到人類的內(nèi)心和外表;這位學者回答得既聰明,又正確。
“有這樣一個聰明的影子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她想。“如果我把他選做我的丈夫的話,那對于我的國家和人民一定是一樁莫
大的幸事。——我要這樣辦!”
于是他們——公主和影子——馬上就達到了一個諒解。不過在她沒有回到自己的王國去以前,誰也不能知道這件事情。
“誰也不會知道——即使我的影子也不會知道的,”影子說。他說這句話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們一起回到公主在家時所統(tǒng)治的那個國家里去。
“請聽著,我的好朋友,”影子對學者說。“現(xiàn)在一個人所能希望得到的幸運和權(quán)力,我都有了。我現(xiàn)在也要為你做點特別的事情。你將永遠跟我一起住在我的宮殿里,跟我一起乘坐我的皇家御車,而且每年還能領(lǐng)十萬塊錢的俸祿。不過你得讓大家把你叫做影子,同時永遠不準你說你曾經(jīng)是一個人。一年一度,當我坐在陽臺上太陽光里讓大家看我的時候②,你得像一個影子的樣兒,乖乖地躺在我的腳下。我可以告訴你,我快要跟公主結(jié)婚了;婚禮就在今天晚上舉行。”
“哎,這未免做得太過火了!”學者說。“我不能接受,我決不干這類的事兒。這簡直是欺騙公主和全國的人民。我要把一切事情講出來——我是人,你是影子,你不過打扮得像一個人一樣罷了!”
“決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影子說。“請你放聰明一點吧,否則我就要喊警衛(wèi)來了!”
“我將直接去告訴公主!”學者說。
“但是我會比你先去,”影子說;“你將走進監(jiān)牢。”
事實上,結(jié)果也就是如此,因為警衛(wèi)知道他要跟公主結(jié)婚,所以就服從了他的指揮。
“你在發(fā)抖,”當影子走進房里去的時候,公主說。“出了什么事情嗎?我們快要結(jié)婚,你今晚不能生病呀!”
“我遇見世上一件最駭人聽聞的事情!”影子說。“請想想吧!——當然,一個可憐的影子的頭腦是經(jīng)不起抬舉的——請想想吧!我的影子瘋了:他幻想他變成了一個人;他以為——請想想吧——他以為我是他的影子!”
“這真可怕!”公主說。“我想他已經(jīng)被關(guān)起來了吧?”
“當然啦。我恐怕他永遠也恢復不了理智了。”
“可憐的影子!”公主說,“他真是不幸。把他從他渺小的生命中解脫出來,我想也算是一樁善行吧。當我把這事情仔細思量一番以后,我覺得把他不聲不響處置掉是必要的。”
“這當然未免有點過火,因為他一直是一個很忠實的仆人,”影子說,同時假裝嘆了一口氣。
“你真是一個品質(zhì)高貴的人,”公主說,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天晚上,整個城市大放光明;禮炮在一齊放射——轟轟!兵士們都在舉槍致敬。這是舉行婚禮!公主和影子在陽臺上向百姓露面,再次接受群眾的歡呼。
那位學者對于這個盛大的慶祝一點也沒有聽到,因為他已經(jīng)被處決了。
①在歐洲,特別是在民間,人門常常在身邊帶些小玩意兒,迷信地認為它們可以帶來好運。
②在歐洲,根據(jù)封建時代遺留下來的慣例,國王和王后,或者公主和駙馬,在每年國慶節(jié)日的時候,走到陽臺上來,向外面歡呼的民眾答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