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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札記-蔣方舟《大城市里的死與生 》

前段時間看美劇《紙牌屋》,男主人公的老婆每天早晨都有晨跑的習慣,有一天,她非常自然地跑入了社區(qū)的公墓當中。

這個鏡頭讓我印象很深刻。在國外旅游,印象最深刻的是,在社區(qū)周圍常??梢钥吹交虼蠡蛐〉某扇耗沟?,其實也不甚肅穆,很多墓前雜草叢生,但感覺并不 恐怖凄涼,反而很自然。我每路過一處墓地,總是進去轉一圈,是出于非常自私的目的:在死去的人當中,能非常確鑿地感受到自己在活著。

我曾經看過一個建筑設計,德國西部的迪倫鎮(zhèn),鎮(zhèn)東部墓園已開放成公共公園,公園的墓地間修了一個咖啡館,人們在那里或交流,或回憶??Х瑞^四周都是反射玻璃,墓地景觀投射在玻璃上,生者被逝者包圍,兩者融為一體,只覺得清新和溫柔。

比起西方國家,中國城市卻少見墓地。

可能有人會說這屬于中西方文化差距,是西方篤信基督教的緣故??墒窃跂|方的日本,東京隨處可見沒有圍墻的一小片墓地。日本的墓地上立著方柱形的石 碑,后面還插著象征佛塔的長條木板。曾經看過旅日作家李長聲的文章,介紹日本的喪事都由所屬的寺廟操辦,喪葬費很貴,全國平均大概為14萬人民幣,而且墓 地不能買,只能租。

我想起中國的墳地。前年年底,我爸打電話,說老家拆遷,把我爺爺奶奶的祖墳給遷了,補償2000塊錢,讓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帖反映一下這件事。我爸一向害怕我惹事,這回反倒是我勸他還是忍讓算了?;钊吮徊疬w尚且難反抗,更何況死人。

這是在偏遠的小城鎮(zhèn),尚容不下墓地。更毋論大城市了,在中國的大城市,不僅僅看不見墓地,甚至沒有什么公共悼念的空間。

我第一次有公共悼念的概念,是去年到愛丁堡的某個公園,看到隔幾步就有一個長椅,長椅上刻著“紀念我的愛妻/亡父……”等字樣,這才發(fā)現(xiàn)“哀思”這件事不必凄凄慘慘戚戚。死亡為生者提供便利,這事并不晦氣。

北京這座城市,除了遠郊的八寶山,其他與生死相關的建筑,便只有人民英雄紀念碑,可它除了虛構的威嚴,并不給人其他任何感受,政治化的死亡屬于政治,不屬于人。

城市里的人,距離死亡越來越遠了。“死”淪為修辭學的意義,而在日益鮮亮現(xiàn)代的城市里,除了冬夜街頭偶現(xiàn)的路有凍死骨,死亡已不見其具體體現(xiàn)。

古人以“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為挽聯(lián),天地間的逍遙山水、清流茂林、良辰美景,生者與逝者共享?,F(xiàn)在的人,在人死后燒些紙糊的豪宅豪車,以及劣質得可笑的大面額冥幣,與其說是為了逝者,倒不如說是為了欺騙自己:死者生活在另一個比三體星還要遙遠而未知的世界里。

人是否覺得死亡可怕,在于與它的親近程度。作家三毛曾經寫過自己逃學去墳場讀書,因為墳場安靜,她寫:“世上再沒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越逃避死亡,就越恐懼死亡。

一個生活在北京的作家,曾經講述,“在北京,最怕去經八寶山那個方向?;乩霞易詈ε驴匆姲c坐在村口曬太陽的老人和病人。”他去八寶山為謝世的老作家送行,回來后連續(xù)三個晚上失眠煩惱,“后悔不該去那個到處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

我小時候,我爺爺逝世,我回老家參加他的葬禮。不知出于什么緣故,我始終哭不出來,后來我父親一把掀開蓋在爺爺尸體上的白布,我看著他蒼黃瘦削的臉,一下子就哭出來了。這淚水不是出于悲傷,而是出于恐懼。死亡對我來說,因為陌生,所以驚悚??墒牵劳稣娴哪吧??

它在我們周遭每天都發(fā)生,緩慢侵蝕著生的力量,生命的虛弱、干涸、消遁一刻不停地發(fā)生。生命的短暫與無常,永遠如是??墒俏覀冊敢馊ハ牍饷鞯纳那榫埃颖苤劳龅哪铑^。我們厭惡思考從“死”里獲取對于我們的生有價值有意義的東西,而把它縛在壓抑的潛意識中。

如何看待死,決定了我們如何看待生。讀日本中世紀武士道的原典《葉隱》,有四個字在我腦中一直揮之不去:“向死而生”。我想,不以延長壽命為目標的 人生,大概會有些不同吧。三島由紀夫對此的解讀我謹記在心:“我們汲汲以求生之美的同時,倘若過于倔強于生,我們須了然我們恰可能背離我們生之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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