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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話 幸運的貝兒(下)

十一

每星期有一個四重奏。耳朵、靈魂和思想都充滿了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樂詩。貝兒的確有好久不曾聽到過優(yōu)美的音樂了。他覺得好像有烈火一般的吻透過了他的脊椎骨,一直滲進他所有的神經里去。他的眼睛濕潤了。在這里的每一次音樂會,對于他說來,簡直就像是一個歡樂的晚會,給他印象之深要勝過劇院所演的任何歌劇,因為劇院里老是有些東西在攪亂人的注意力或者顯示出缺點。有時有些個別的詞句聽起來不太對頭,但是在唱腔上被掩飾過去了,連一個中國人甚至格陵蘭①人都聽得出來。有時音樂的效果被戲劇性的動作降低了,有時豐滿的聲音被八音盒的響聲削弱了,或者拖出一條假聲的尾巴來。舞臺布景和服飾也使人起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但在四重奏中這一切缺點都沒有了。音樂詩開出燦爛的花朵。音樂廳四周的墻上懸著華貴的織綿。他是在大師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音樂的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一個有名的交響樂團在一個公共大音樂廳里演奏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那支曲子以徐緩的調子奏出的“小溪景色”,通過一種奇異的力量,使我們這位年輕的朋友特別感動和興奮起來。它把他帶到一個充滿了生命的、清新的森林里去。那里面有云雀和夜鶯在歡唱,有杜鵑在唱歌。多么美麗的自然,多么新鮮的泉水??!從這一刻鐘起,他認識到這是一種生動如畫的音樂——這里面表現出自然的外貌,反映出人心的搏動。這在他靈魂中留下極深刻的印象。貝多芬和海頓成了他最喜愛的作曲家。

他常常和歌唱教師談到這件事情。每次談完以后,他們兩人就成為更親密的朋友。這個人的知識多豐富啊,簡直是像米麥爾的泉水②似地取之不盡。貝兒靜靜地聽他講。他像小時候聽祖母講童話和故事那樣,現在也聚精會神地聽關于音樂的事情。他了解到森林和大海在講什么東西,那些古冢在發(fā)出什么聲音,每只小鳥在用它的尖嘴唱出什么歌,花兒在不聲不響地散發(fā)出什么香氣。

每天上午的音樂課,對于老師和學生來說,簡直是一樁極大的愉快。每一支小調都是用表情以及新鮮和天真的心情唱出來的;舒伯特的《流浪者》唱得特別動聽。調子唱得對,詞句也唱得對。它們融成一片,它們恰如其分地互相輝映。不可否認,貝兒是一個戲劇性的歌唱家。他的技術在進步——每一個月,每一個星期,每一天都在進步。

我們的年輕朋友是在健康和愉快中成長,沒有困苦,也沒有憂愁。生活是豐富的,美好的;前途充滿了幸福。他對人類的信心從來沒有受到過挫折。他有孩子的靈魂和成人的毅力,大家都用溫柔的眼光和友善的態(tài)度來對待他。日子一久,他和歌唱教師之間的關系就變得更誠懇,更忠心。他們兩人就像是哥哥和弟弟一樣。弟弟擁有一顆年輕的心所具備的熱忱和溫暖。這一點哥哥很了解,而且也用同樣的感情來回報他。

歌唱教師的性格中充滿了那種南方的熱情。人們一看就知道,這個人能夠強烈地恨,也能夠強烈地愛——很幸運的是,后一種特點掌握了他。除此以外,他死去的父親還留給他一筆遺產;因此他的處境可以使他不需去找工作,除非那是他喜歡做、而且愿意做的工作。事實上,他暗地里做了許多值得稱道的好事,但是他卻不愿意人家感謝他,或談論他所做的這些好事情。

“如果說我做了一點什么事情,”他說,“那是因為我能夠做、而且也做得到的緣故。這是我的義務!”他的老傭人——也就是他開玩笑時所謂的“我們的宮殿看守人”——在發(fā)表他關于這家的主人的意見時,總是降低自己的聲音,說:“我知道,他每年每日在送些什么東西給別人,在替別人做些什么事情。但同時我卻又半點兒也不知道。國王應該頒發(fā)一枚勛章掛在他胸口上才對!但是他卻不愿意佩戴這類東西。據我對他的了解,如果有人因為他作了些好事而表揚他,他一定會氣得不可開交的!不管這是一種什么信仰,他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快樂得多。他簡直像《圣經》上寫的一個快樂的人!”說到這里,這個老頭兒還特別加重語氣,好像貝兒還有什么懷疑似的。

他感覺到,同時也充分認識到,歌唱教師是一個喜歡做好事的真正基督徒——一個可以作為大家模范的人。但是這個人卻從來不到教堂里去。有一次貝兒談到他下一個禮拜天要同媽媽和祖母去領“上帝的圣餐”,同時問起歌唱教師是否也做過同樣的事情。他所得到的回答是:沒有!他似乎覺得,這個人還有別的話要說。事實上,他的確有一件事情想告訴貝兒,但是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講。

有一天晚上,他高聲地念著報上的一段消息:關于兩個有名有姓的真人的善行。這使他談起作好事所能獲得的報償。

“只要人不盼望得到它,它自然就會到來!善行所得到的報酬是像《猶太教法典》③里所講到的棗子一樣,成熟得越遲,其味就越甜。”

“《猶太教法典》,”貝兒問,“這是一本什么書呢?”

教師回答說:“這本書在基督教中種下了不只一顆思想的種子。”

“這本書是誰寫的呢?”

“是古代的許多智者——各個國家信仰各種不同宗教的智者寫的。在這里面,像在所羅門的《箴言集》里面一樣,寥寥幾個字就把智慧保存下來了。真可說是真理的核心!在這里人們讀到,世界上所有的人許多世紀以來就一直是一樣的。像‘你的朋友有一個朋友,你的朋友的朋友也有一個朋友,你說話應該謹慎些!’這樣的話,里面都寫著。這類的智慧是在任何時代都適用的。像‘誰也跳不過自己的影子’,這樣的話,這里面也寫著。還有:‘在荊棘上走的時候,切記要穿上鞋!’你應該讀讀這本書。你在這里面看到的文化的跡印,要比在地層里看到的清楚得多。對于像我這樣一個猶太人說來,它要算是我的祖先的一筆遺產。”

“猶太人?”貝兒說,“您是一個猶太人?”

“你還不知道嗎?多么奇怪,我們兩人到今天才談到這件事!”

媽媽和祖母也不知道這件事。她們從來也沒有想到這件事;她們只知道,歌唱教師是一個正派和了不起的人。貝兒完全靠了上帝的指引才無意中碰到這個人。除了上帝以外,他所得到的幸運,就不得不歸功于這個人了。現在媽媽卻說出了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是因為她答應絕對不告訴任何人才由商人的太太告訴她的。但這個諾言她保持了不過幾天工夫!歌唱教師無論如何不希望有人把這件秘密泄露出來:貝兒住在加布里爾先生家里的膳宿費和學費完全是由他付出來的。自從他那天晚上在商人家里聽到貝兒唱出芭蕾舞劇《參孫》以后,他就成了他一個真正的朋友和恩人——但這件事卻一直是絕對保守秘密的。

①格陵蘭是北冰洋和大西洋之間的大島,島上愛斯基摩人占多數。

②米麥爾(Mimer)是北歐神話中的一個巨人,“智慧之泉”的看守者。凡是喝過這泉水的人,都能知道過去和未來的事情。

③這是猶太教中一套書的名稱,原文是Talmud,其中有關于傳說、法律、規(guī)程和制度等方面的記載。

十二

霍夫太太在等待貝兒?,F在他來了。

“現在我要把我的霍夫介紹給你!”她說。“我還要把我爐邊的那個角落介紹給你。當我在跳《細爾茜》和《天上的玫瑰花精》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日子。的確,現在很少有人想到那個芭蕾舞和小巧的佛蘭生了。‘月亮里的SictransitGloria①,’——當我的霍夫談到我的光榮時代的時候,他就幽默地引用這句拉丁文。這個人非常喜歡開玩笑,但他的心地是很好的!”

她的“爐邊的角落”是一個天花板很低的起坐間。地板上鋪著地毯,墻上掛著一些適宜于一個訂書匠身份的畫像。這里有古登堡和佛蘭克林的像,也有莎士比亞、塞萬提斯、莫里哀和兩個盲詩人——荷馬和奧仙——的像。頂下面掛著一張鑲在一個寬像架和玻璃里的用紙剪出的女舞蹈家的像,她穿著一身鑲有金箔的輕紗衣服,她的右腿蹺到天上,在她的下面寫著這樣一首詩:

是誰舞得把所有的心迷惑?

是誰表現得那么天真無邪?

當然是愛米莉·佛蘭生小姐!

這是霍夫所寫的詩。他會寫出可愛的詩句,特別是滑稽的詩句。這張像是他在和第一個太太結婚以前就已經剪好、粘上和縫上的。多少年來它一直躺在抽屜里,現在卻裝飾著這塊“詩人的畫廊”——也就是霍夫太太的小房間:她所謂的“我的爐邊的角落”。貝兒和霍夫兩人的相互介紹就是在此地舉行的。

“你看他是一個多么可愛的人!”她對貝兒說,“對我說來,他是一個最可愛的人!”

“是的,當我在禮拜天裹上一身漂亮衣服②的時候!”霍夫先生說。

“你連什么都不裹也是可愛的!”她說,于是她微微低下頭來,因為她忽然察覺到,在她這樣的年紀,講這樣的話未免有點幼稚。

“舊的愛情是不會生銹的!”霍夫先生說。“舊的房子一起火就會燒得精光!”

“這和鳳凰的情形一樣③,”霍夫夫人說,“我們又變得年輕起來了。這兒就是我的天國。別的什么地方也引不起我的興趣!當然,跟媽媽和祖母在一起呆個把鐘頭是可以的!”

“還有你的姐姐!”霍夫先生說。

“不對,霍夫寶貝!那里已經不再是天國了!貝兒,我可以告訴你,他們的生活情況很不好,而且弄得一團糟。關于這個家,我們不知怎樣說才好。我們不敢說‘黑暗’這個詞,因為大女兒的未婚夫有黑人的血統。我們不敢說‘駝背’,因為她有一個孩子的背是駝的。我們不敢說‘經濟困難’,因為我的姐夫恰巧就是如此。我們不敢說曾經到林中去逛過,因為‘林’字的聲音不好聽——一位姓‘林’的家伙曾經和她最年輕的女兒解除了婚約。我這個人就是不喜歡在拜訪人家的時候老是要閉著嘴,一句話也不敢講。假如我什么話也不敢講,那我倒不如閉門不出,待在我爐邊的角落里。假如這不是大家所謂的‘罪過’的話,我倒要請求上帝讓我們活下去——那個爐邊的角落能保持多久就活多久,因為在這里我們的內心可以得到平安。這兒就是我的天國,而這天國是我的霍夫給我的。”

“她的嘴里有一個金子的磨碎機?、?rdquo;他說。

“而他的心里則充滿了金子的顆粒?、?rdquo;她說。

磨碎,磨碎整整一袋,

愛米莉像純金一樣可愛!

他在念這兩句的時候,她就在他的下巴底下呵一下癢。

“這首詩是他即席吟出來的!這真值得印刷出來!”

“而且還值得裝訂成書呢!”他說。

這兩位老人就是這樣彼此開玩笑。

一年過去了。貝兒開始練習表演一個角色。他選擇了“約瑟夫”,但是他后來又改換為歌劇《白衣姑娘》中的喬治·布朗。他很快就把歌詞和音樂都學會了。這部歌劇是取材于瓦爾特·司各特的一部長篇小說⑥。從這部小說中,他了解了那個年輕、活潑的軍官的全貌。這位軍官回到故鄉(xiāng)的山里來,看到了他祖先的莊園卻認不出來。一支古老的歌喚醒了他兒時的回憶。接著幸運就降臨到他的身上:他得到了莊園和一位新嫁娘。

他所讀到的故事很像他親身所經歷過的他自己生活中的一章。嚓亮的音樂和他的心情完全相稱。過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以后,第一次彩排才開始。歌唱教師覺得,他沒有急于登臺的必要;但是最后這一天到來了。他不僅是一個歌唱家,而且還是一個演員。他把整個心靈都投進這個角色中去了。合唱隊和樂隊第一次對他鼓起瘋狂的掌聲。人們期待著第一次預演帶來極大的成功。

“一個人可能在家里穿著便衣的時候是一個偉大的演員,”一位好心的朋友說,“可能在陽光下顯得很了不起,但在腳燈前,在滿滿一屋子的觀眾面前卻可能一無可取。只有時間能夠證明。”

貝兒并沒有感到什么恐懼,他只是渴望這個不平常的一晚的到來。相反,歌唱教師倒是有些緊張起來。貝兒的媽媽沒有膽量到劇院里去,她會因為替她親愛的兒子擔心而倒下來。祖母的身體不舒服,醫(yī)生說她得待在家里。不過她們忠誠的朋友霍夫太太答應在當天晚上就把經過情形告訴她們。即使她在呼吸最后一口氣,她必須、而且一定要到劇院里去的。

這一晚是多么長?。∧侨膫€鐘頭簡直是像無窮盡的歲月。祖母唱了一首圣詩,同時和媽媽一同祈禱善良的上帝,讓小小的貝兒今晚也成為一個幸運的貝兒。鐘上的指針走得真慢。

“現在貝兒開始了!”她們說。“現在他演完了一半!現在他快要結束了!”媽媽和祖母彼此呆望著,再也講不出一句話來。

街上充滿了車子的隆隆聲;這是看戲的人散場以后回家。這兩個女人從窗子里朝下面望。有許多人在走過,并且在高聲地談話。他們都是從劇院中走出來的。他們所知道的情況,將會帶給這兩位住在商人的頂樓上的婦人以歡樂或者極大的悲哀。

最后樓梯上有了腳步聲?;舴蛱哌M來了,后面跟著的是她的丈夫。她抱著媽媽和祖母的脖子,但是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在哭,在嗚咽。

“上帝?。?rdquo;媽媽和祖母齊聲說,“貝兒的結果到底是怎樣的呢?”

“讓我哭一會兒吧!”霍夫太太說。她是非常激動,非常興奮。“我實在支持不了!啊,你們這些親愛的人,你們也支持不了!”這時眼淚像雨點似地滴下來了。

“大家把他噓下臺了嗎?”媽媽大聲地問。

“不是,不是這樣!”霍夫太太說。“大家——我居然親眼看見了!”

于是媽媽和祖母就一同哭起來了。

“愛米莉,不要太激動了呀!”霍夫先生說。“貝兒征服了!勝利了!觀眾鼓掌是那樣熱烈,幾乎整個房子都要被震倒了。我的雙手現在還有這種感覺。從正廳一直到頂樓都是一片暴風雨般的掌聲。皇族的全家人都在鼓掌。這的確可以說是戲劇史上的一個劃時代的日子。這不僅僅是本事,簡直可以說是天才!”

“是的,是天才!”霍夫太太說,“這是我的評語!上帝祝福你,霍夫,因為這句話是由你的嘴講出來的,你們善良的人??!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一個人能夠把一出戲同時演和唱得這樣好!而我是親身經歷過全部舞臺歷史的人啦!”她又哭了起來。媽媽和祖母在大笑,同時眼淚像珠子似地從她們的臉上滾下來。

“好好地去睡覺吧!”霍夫先生說。“愛米莉,走吧!再見!再見!”

他們告別了這個頂樓和住在這上面的兩位幸福的人。這兩個人并不孤獨。不一會兒門就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貝兒——他原先是答應第二天下午來的。他知道兩個老人的心里是多么記掛他,她們是多么不明了他演出的結果。因此當他和歌唱教師乘著馬車在門口經過的時候,便在外面停了一下。他看到樓上還有亮光,所以他覺得他非進去看一下不可。

“妙極了!好極了!美極了!一切都好!”他們歡呼著,同時把媽媽和祖母吻了一下。歌唱教師滿面笑容,連連點頭,和她們握手。

“現在他得回去休息一下!”他說。于是這次夜深的拜會就結束了。

“天上的父,你是多么仁慈、和善?。?rdquo;這兩個貧窮的女人說。他們談論著貝兒,一直談到深夜。在這個大城市所有的地方,人們都在談論著他,談著這位年輕美貌的杰出歌唱家。幸運的貝兒達到了這樣的成就。

①拉丁文,意思是“光榮倏忽即逝”。“月亮里的SictransitGloria”,等于“曇花一現”的意思

②“裹上一身衣服”的這個裹字在丹麥文里是indbinding。它的意思是“裝訂”——訂書匠的常用語。它在這里有雙關的意思:(1)霍夫先生很胖,衣服穿在身上繃得緊緊的,像一部裝訂好的書一樣;(2)霍夫先生到底是訂書匠,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③這是阿拉伯神話中的“鳳凰”。據說它活了若干年以后,就用香料在阿拉伯筑起一個窠,然后唱出一首哀歌,拍著雙翅扇起火來把這個窠燒掉,自己也被燒成灰。但是從灰燼中它又產生新的生命。

④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她善于講話,她所吐出的是“字字珠璣”,極有價值。

⑤即他的心地很好的意思。

⑥《白衣姑娘》是法國作曲家布阿德約(F.A.Boieldieu,1775-1834)根據英國作家司各特(W.Scott,1771-1832)的小說《修道院》中的情節(jié)寫的一部三幕歌劇,于1825年初演于巴黎,直到1862年,上演了一千場。

十三

早晨出版的日報把這位不平常的新藝術家大張旗鼓地渲染了一番。批評家則保留他們的權利,等到第二天再發(fā)表意見。

商人特地為貝兒和歌唱教師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晚宴。這表示一種關切,表示他和他的妻子對于這個年輕人的注意,因為這個年輕人是在他們的屋子里出生的,而且還是和他們的兒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商人為歌唱教師干杯的時候,發(fā)表了一篇漂亮的演說,因為這塊“寶石”——這是一個有名的日報為貝兒取的名字——就是歌唱教師發(fā)現和雕琢出來的。

費利克斯坐在他的旁邊。他的談吐很幽默,同時也充滿了感情。吃完了飯以后,他把自己的雪茄煙拿出來敬客——這比商人的要好得多。“他能夠敬這樣的雪茄,”商人說,“因為他有一個有錢的父親!”貝兒不抽煙。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點,但這是很容易補救的。

“我們必須成為朋友!”費利克斯說。“你現在是京城里的紅人!所有的年輕姑娘們——也包括年老的——都對你傾倒。你在什么事情上都是一個幸運的人。我羨慕你,特別是因為你可以混在年輕的女子中間隨便進出劇院的大門!”

在貝兒看來,這并不是一件值得羨慕的事情。

他接到加布里爾太太的一封信。報紙上關于他初次演出的贊美以及他將會作為一個藝術家所能獲得的成就,使得她欣喜若狂。她曾經和她的女兒們用混合酒來為他干杯過。加布里爾先生也分享他的光榮。他相信,貝兒能把外國字的發(fā)音念得比大多數的人正確。藥劑師在城里到處宣傳,說人們是在他的小劇場里第一次看到和欽慕貝兒的才能的,而這種才能現在終于在首都得到了大家的公認。“藥劑師的女兒一定會感到煩惱,”太太補充著說,“因為他現在有資格向男爵和伯爵的小姐求婚了。”藥劑師的女兒太急,答應得也太快:在一個月以前她已經和那位肥胖的市府參議訂婚了。他們的結婚預告已經發(fā)表出來;在這個月的二十號就要舉行婚禮了。

貝兒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恰巧是這個月的二十號。他覺得好像他的心被刺了一下。他這時才認識到,當他的靈魂在搖擺不定的時候,她曾經在他的思想中起過穩(wěn)定的作用。在這個世界上,他愛她勝過愛任何人。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他把信在手里捏成一團。自從他從媽媽和祖母那兒聽到關于爸爸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的那個消息以后,這是他第一次心中感到極大的悲哀。他覺得一切幸福都完了,他的未來是空洞和悲哀的。他年輕的面孔上不再發(fā)射出光彩;他心里的陽光也滅了。

“他的臉色很難看!”媽媽和祖母說。“他在舞臺上工作得太緊張了!”

這兩個人看得出來,他和過去有些不同。歌唱教師也看得出來。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問。“你的苦惱在什么地方,我可以不可以知道呢?”

這時他的雙頰紅起來,眼淚也流出來了。他把他所感到的悲愁和損失全講出來了。

“我熱烈地愛她!”他說。“這件事只有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但已經晚了!”

“可憐的、悲哀的朋友!我非常了解你!在我面前痛哭一場吧。然后你可以相信,世界上無論出了什么事情,其目的總是為了我們的好。你能越早做到這一點就越好。你這樣的滋味我也曾經嘗到過,而且現在還在嘗。像你一樣,我也曾經愛過一個女子。她是既聰明,又美麗,又迷人。她打算成為我的妻子,我可以供給她好的生活條件,她也非常愛我。但是在結婚以前我必須答應她一個條件:她的父母有這個要求,她自己也有這個要求:我必須成為一個基督徒——!”

“您不愿意嗎?”

“我不能夠呀!一個人從這個宗教換到那個宗教,不是會對他所背棄的那個宗教犯罪,就是會對他新加入的那個宗教犯罪。一個真正有良心的人要想避免這一著是不可能的。”

“您沒有一個信仰嗎?”貝兒問。

“我相信我祖先的上帝。他指引我的步子和我的智力。”

有好一會兒,他們坐著一聲不響。于是歌唱教師的手就滑到鍵盤上;他彈了一曲古老的民歌。他們誰也沒有把歌詞唱出來;可能他們都陷入深思中去了。

加布里爾太太的來信沒有人再讀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封信引起了這么大的悲哀。

過了幾天以后,加布里爾先生寄來了一封信。他也表示他的祝賀,同時托貝兒辦一件“小事”——這大概是他寫這封信的真正目的。他要求貝兒替他買一對小小的瓷人,阿穆爾和許門①——象征愛情和結婚。“這個小城市全都賣空了,”信里說,“但是在京城里是很容易買到的。錢就附在這封信里。希望你盡快地把它寄來,因為我和我的妻子曾經參加過她的婚禮,而這就是要送給她的結婚禮物!”此外,貝兒還從信里知道:“馬德生永遠也不再是學生了!他從我的家里搬走了,但他在墻上留下了一大堆侮辱全家人的話語。小馬德生——此公不是一個好人。Suntpueripueri,Pueripueriliatractant!”——意思是說:‘孩子到底是一個孩子,孩子會做出孩子氣的事情!’我特地把它在這兒翻譯出來,因為我知道,你不是一個研究拉丁文的人。”

加布里爾先生的信寫到這里就結束了。

①阿穆爾(Amor)即丘比特,是羅馬神話中的愛神。許門(Hymen)古希臘一支結婚曲名,后來便轉變成為婚姻之神的名字?;橐鲋褚卜Q作許墨奈俄斯(Hymenaeus)。

十四

當貝兒坐在鋼琴面前的時候,鋼琴常常發(fā)出一種激動他內心和思想的調子。這些調子不時變成為具有歌詞意義的旋律——這和歌是分不開的。因此好幾支具有節(jié)奏和感情的短詩就由此產生了。它們是以一種低微的聲音唱出來的。它們在靜寂中飄蕩著,好像有些羞怯,害怕被人聽見似的:

一切都會像風兒一樣吹走,

這里沒有什么會永恒不變。

臉上的玫瑰色也不會久留,

微笑和淚珠也會很快不見。

那么你為什么要感到悲哀?

愁思和痛苦不久就會逝去;

像樹葉一樣什么都會枯萎,

人和時間,誰也無法留住!

一切東西都會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會像風兒一樣奔馳,

再也沒有一個回來的時候!

“這支歌和旋律你是從什么地方得來的呢?”歌唱教師問。他偶然看見了這首寫好的樂曲和歌詞。

“這支歌和這一切,都是自動地來的。它們不會再飛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抑郁的心情也會開出花來!”歌唱教師說,“但是抑郁的心情卻不會給你忠告?,F在我們必須掛起風帆,向下一次演出的方向進發(fā)。你覺得那個憂郁的丹麥王子漢姆雷特怎樣呢?”

“我熟悉這部莎士比亞的悲??!”貝兒說,“但是我還不熟悉托瑪①的歌劇。”

“這個歌劇應該叫做《莪菲麗雅》,”歌唱教師說。莎士比亞在悲劇中讓王后把莪菲麗雅的死講出來;這一段在歌劇中成了一個最精采的部分。我們從前在王后的口中聽到的東西,現在可以親眼看見,而且在聲調中感覺得到:

一道溪岸上斜長著一棵楊柳樹,

銀葉子映照在琉璃一樣的溪水里。

她編了離奇的花環(huán),用種種花草,

有芝麻,金鳳花,雛菊,還有長頸蘭

(放浪的牧羊人給它起更壞的名稱,

貞潔的姑娘還不過叫它“死人指”)

她到了那里,爬上橫跨的枝椏

去套上花冠,邪惡的枝條折斷了,

把她連人帶花,一塊兒拋落到

嗚咽的溪流里。她的衣服張開了,

把她美人魚一樣地托在水面上,

她還斷續(xù)地唱些古老的曲調,

好像她好一點也不感覺自己的苦難。

歌劇把這整個的情景呈現在我們眼前;我們看到了莪菲麗雅走出來,玩著,舞著,唱著那支關于“美人魚”的故事的古老的歌。這個“美人魚”把男人引誘到河底下去。當她在唱著歌和采著花的時候,人們可以聽到水底下有同樣的調子。這些誘惑人的調子是從深水底下用合唱的聲音飄出來的。她傾聽著,大笑著,一步一步地走近岸邊。她緊緊地扯住垂柳,同時彎下腰來采摘那些白色的睡蓮。她輕輕地向它們浮過去,躺在它們寬闊的葉子上唱著歌。她隨著葉子飄蕩著,讓流水托著她走向深淵——在這里,她像那些零亂的花朵一樣,在月光中沉下去了。她上面飄起一陣“美人魚”的清歌。

在這個偉大的場景中,哈姆雷特,他的母親,那個私通者以及那個要復仇的、已故的國王,好像是專門為這個豐富多采的畫幅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

我們在這里看到的不是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正如我們在歌劇《浮士德》中看到的不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樣。沉思不足以成為音樂的材料。把這兩部悲劇提升到音樂詩的高度的是它們里面蘊藏著的“愛”。

歌劇《哈姆雷特》在舞臺上演出了。扮演莪菲麗雅的那位女演員是非常迷人的;死時的那個場面也非常逼真。哈姆雷特在這一晚引起了極大的共鳴。在任何場景中,只要他出現,他的性格就向前發(fā)展一步,達到完滿的境地。歌唱者的音域,也引起觀眾的驚奇。無論是唱高音或者低調,他始終保持著一種清新的感覺。正如他唱喬治·布朗一樣。他唱哈姆雷特也是同樣地出色。

在意大利的歌劇中,歌唱的部分像一幅畫布;天才的男歌唱家或女歌唱家在那上面寄托他們的靈魂和才技,用深淺不同的顏色創(chuàng)造出詩所要求的形象。如果曲子是通過以人物為中心的思想創(chuàng)作出來和演奏出來的,那么他們的表演還能達到更高更完美的程度。這一點古諾②和托瑪是充分懂得的。

在這一晚的歌劇中,哈姆雷特的形象是有血有肉的,因此他就成為這個詩劇中突出的角色。在城堡上的那個夜景是使人難忘的;這時哈姆雷特第一次看到他父親的幽靈。在舞臺前面展開的是城堡中的一幕:他吐出毒汁一般的字眼;他第一次在可怕的情景中看到他的母親;父親以一種復仇的姿態(tài)站在兒子面前;最后,在莪菲麗雅死時,他唱出的歌聲和調子是多么強烈?。∷闪松畛恋暮I弦欢湟鹑藨z愛的蓮花;它的波浪,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滲進觀眾的靈魂中去。哈姆雷特在這天晚上成了一個主要的角色。他獲得了全勝。

“這種成功他是從哪里得到的呢?”商人的有錢的太太問。她想起了住在頂樓上的貝兒的父母和祖母。他的父親是一個老實和正直的倉庫看守人,在光榮的戰(zhàn)場上犧牲時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他的母親是一個洗衣婦,并不能使兒子得到文化,他自己則是在一個寒磣的私塾里教養(yǎng)大的——在短短的兩年間,一個鄉(xiāng)下的教師能夠給他多大的學問呢??

“那是由于天才呀!”商人說。“天才,這是上帝的賜予!”

“一點也不錯!”太太說。當她和貝兒談話的時候,就把雙手合起來:“當你得到這一切的時候,你心里真是覺得很卑微嗎?天老爺對你真是說不出的慷慨!他把什么都賜給你了。你不知道,你演的哈姆雷特是多么感動人!你自己是無法想象得到的。我聽說,許多詩人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所貢獻出來的東西是多么光榮;他們須得有哲學家來解釋給他們聽。你對哈姆雷特的概念是從什么地方得來的呢?”

“我對這個角色曾經做過一番思考,讀過許多有關莎士比亞的詩的文章,最后在舞臺上我把我自己全心全意地投進這個人物和他的環(huán)境中去——我所能做到的,我全都做了;至于別的,那全由我們的上帝作主!”

“我們的上帝!”她露出一種微帶責備的眼色說,“他的名字在這里用不上!他給了你能力;但是你決不會相信,他和舞臺或者歌劇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貝兒大膽地回答說,“他在這里也有一個講壇,不過大多數的人在這兒喜歡聽的要比在教堂里喜歡聽的多!”

她搖搖頭。“凡是美與善的東西總是和上帝分不開的。不過我們最好不要隨便亂用他的名字吧。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是上帝的賜予,但是更重要的是成為一個好的基督徒!”她覺得,她的費利克斯決不會把戲院和教堂相提并論,因而她為此事感到很高興。

“現在你和媽媽的意見不一致了!”費利克斯笑著說。

“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

“不要為這事傷腦筋吧!只要你下個禮拜天到教堂里去。你仍然可以獲得她的好感!你可以站在她的座位旁邊,向右邊朝上瞧——因為在那邊的特別席位上有一個小小的面孔,值得一看。那就是寡婦男爵夫人的漂亮女兒。我這個忠告完全是出自善意!而且我還可以再給你一個忠告:你不能老在你目前住的地方住下去呀!搬進一個有像樣的樓梯的更好的公寓里去吧!假如你不愿意離開歌唱教師的話,你最好勸他住得漂亮一點!他并不是沒有能力做到的,同時你的收入也并不壞呀。你也應該請請客,招待吃晚飯。我自己可以這樣作,而且也會這樣作,不過你可以請幾位嬌小的女舞蹈家來!你是一個幸運的家伙!不過,憑老天爺發(fā)誓,我相信你還不懂得怎樣做一個年輕的男子!”

貝兒是完全懂得的,不過方式不同罷了:他用豐滿、熱烈、年輕的心愛他的藝術。藝術是他的新嫁娘;她報答他的愛,把他提升到陽光和快樂中去。曾經打擊過他的抑郁感,很快就消逝了;他所遇見的都是溫柔的眼光。大家對他都表示出一種溫柔、和藹的態(tài)度。祖母曾經掛在他胸前的那顆琥珀心,現在仍然掛在他身上。它是一個幸運的護符。他的確也這樣想,因為他還沒有完全擺脫迷信——人們也可以把這叫做兒時的信仰吧。每一個天才的性格都有這類的特點,而且期待和相信自己的星宿③。祖母曾經把那顆琥珀心里蘊藏著的力量指給他看過——這種力量能把什么都吸過來。他的夢也告訴過他,琥珀心怎樣冒出一棵樹來——這棵樹一直伸向天花板和屋頂,結出成千上萬的銀心和金心。無疑地,這說明在心里——在他自己溫暖的心里蘊藏著一種藝術的力量,這種力量使他贏得了、而且還會進一步贏得成千上萬顆心。

在他和費利克斯之間無疑地存在著某種同感,雖然他們兩人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在貝兒看來,他們之間的差異是:費利克斯作為一個有錢人的兒子,是在各種誘惑之中長大起來的,而且他也有力量和要求來嘗試這些誘惑。至于他自己呢,作為一個窮人的兒子,他是處于一個更幸運的地位。

這兩位在同一個屋子里出生的孩子都有了成就。費利克斯很快就要成為皇家的侍從,而這是當上家臣的第一個步驟。這樣,他就可以有一個金鑰匙吊在背后了④。至于貝兒呢,他永遠是一個幸運的人,他已經有了一個金鑰匙——雖然他是看不見的。這個鑰匙可以打開世界上的一切寶庫,也可以打開所有的心。

①這是指法國作曲家托瑪(C.AmbroiseThomas,1811~1896)所作的歌劇《哈姆雷特》(1868年發(fā)表)。

②古諾(CharlesFrancoisGounod,1818~1893)是法國的名作曲家,歌劇《浮士德》就是他的作品。

③據北歐的傳說,每個人在天上都有自己的星宿。如果他是在一個幸運的星宿下面出生的,他一生就可以得到幸運。

④據歐洲的習慣,家臣上朝的時候,他的禮服后面總是用緞帶吊著一個鑰匙的。

十五

這仍然是冬天。雪撬的鈴聲在丁當地響著;云塊載著雪花。但是只要太陽露出幾絲光線,人們就可以知道春天快要到來了。年輕的心里所感到的芬芳和悅耳的東西,都以有聲有色的音調流露出來,形成字句:

大地仍然躺在白雪的懷抱,

溜冰人愉快地在湖上奔跑,

銀霜和烏鴉裝點著樹枝,

明天這些日子就會告辭;

太陽擊破了那沉重的云塊;

春天騎著夏日向城里走來,

柳樹脫下它絨毛般的手套。

音樂師啊,你們應該演奏了!

小鳥們啊,請你們歌唱,歌唱:

“現在嚴寒的冬天已經入葬!”

啊,陽光的吻是多么溫暖!

來吧,來摘車葉草和紫羅蘭;

樹林似乎呼吸得非常遲緩,

好讓夜里每一片花瓣開展。

杜鵑在歌唱,你聽得很熟。

聽吧,你將活得非常長久!

你也應該像世界一樣年輕,

興高采烈,讓你的心和嘴唇

與春天一齊來歡唱:

“青春永遠不會滅亡!”

青春永遠不會滅亡!

人生就好像一根魔杖:

它變出太陽,風暴,歡樂,悲哀,

我們的心里藏著一個世界。

它決不會像流星一樣消亡,

因為我們人是上帝的形象。

上帝和大自然永遠年輕,

春天啊,請教給我們歌詠。

每只小鳥這樣歌唱:

“青春永遠不會滅亡!”

“這是一幅音樂畫,”歌唱教師說,“它適合于合唱隊和交響樂隊采用。這是你所有的感情作品中最好的一件作品。你的確應該學一學和聲學,雖然你的命運并不是要作一個作曲家!”

年輕的音樂朋友們不久就把這支歌在一個大音樂會中介紹出去了。它吸引人們的注意,但卻不引起人們的期望。我們年輕朋友的面前展開著他自己的道路。他的偉大和重要不僅是蘊藏在他能引起共鳴的聲調里,同時也內含在他的非凡的音樂才能中。這一點,在他演喬治·布朗和哈姆雷特的時候已經顯示出來了。他不喜歡演唱輕歌劇,而喜歡演正式的歌劇。由歌唱到說白,然后又由說自回到歌唱——這是違反他的健全和自然的理智的。“這好比一個人從大理石的臺階走到木梯子上去,”他說,“有時甚至走到雞塒的橫檔子上去,然后又回到大理石上來。整個的詩應該在音樂中獲得生命和靈魂。”

未來的音樂——這是人們對于新歌劇運動的稱呼,也是瓦格納①所極力倡導的一種音樂——我們的年輕朋友成了這種音樂的支持者和傾慕者。他發(fā)現這里面的人物刻劃得非常清晰,章節(jié)充滿了思想,整個的情節(jié)是在戲劇性地向前不斷開展,而沒有停滯或者經常再現的那種旋律。“把漫長的歌曲放進去的確是不自然的事情!”

“是的,放進去!”歌唱教師說,“但是在許多大師們的作品中,它們卻成為整體中最重要的部分!它們正應該如此。抒情歌最恰當的地方是在歌劇之中。”于是他舉出《唐璜》②中堂·奧塔微奧的那支歌曲《眼淚啊,請你停止流吧!》為例。“多么像一個美麗的山中湖泊??!人們在它岸邊休息,飽餐它里面潺潺流動著的音樂。我欽佩這種新音樂的技巧,但是卻不愿意和你在這種偶像面前跳舞。如果這不是因為你沒有把你心里的真話講出來,那么就是因為你還沒有把問題弄清楚。”

“我將要在瓦格納的一個歌劇中演出,”我們的年輕朋友說。“如果我沒有把我心里的意思用字句講清楚,我將用歌唱和演技表達出來!”

他演的角色是羅恩格林③——一位神秘的年輕騎士。他立在由一只天鵝拉著的船上,渡過舍爾得河去為艾爾莎和布拉般而戰(zhàn)斗。誰能夠像他那樣優(yōu)美地演唱出會晤時的第一支歌——洞房中的情歌——和那支當這位年輕騎士在圣杯的環(huán)飛著的白鴿下面到來、征服、而又消逝時的離歌呢?

這天晚上,對于我們的年輕朋友說來,要算是向藝術的偉大和重要又邁進了一步;對于歌唱教師說來,要算是對于“未來的音樂”有了更深的認識。

“但是有附帶條件!”他說。

①瓦格納(WilhelmRichardWagner,1813-1883)是德國的名作曲家,“音樂劇”的創(chuàng)始人。

②這是莫扎特于1787年發(fā)表的一部歌劇,原名為DonGiovanni。

③羅恩格林(Lohengrin)是瓦格納1848年發(fā)表的一部同名歌劇中的主人公。

十六

在一個一年一度的盛大美術展覽會上,貝兒有一天遇見了費利克斯。后者站在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畫像面前。她是一位寡婦男爵夫人——一般人都這樣稱呼她——的女兒。這位男爵夫人的沙龍是名流以及藝術和科學界重要人物的集中地。她的女兒剛剛滿十六歲,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這張畫像非常像她,是一件藝術品。

“請到隔壁的一個大廳里去吧,”費利克斯說,“這位年輕的美人和她的媽媽就在那兒。”

她們在聚精會神地觀看一幅表現性格的繪畫。畫面是一片田野。兩個結了婚的年輕人在田野上騎著一匹馬奔馳,彼此緊緊地拉著。但是主要人物卻是一個年輕的修道士。他在凝望這兩位幸福的旅人。這個年輕人的臉上有一種悲哀的夢幻似的表情。人們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內心的思想和他一生的歷史:他失去了目標,失去了極大的幸福。他沒有獲得人間的愛情。

老男爵夫人看到了費利克斯。后者對她和她的女兒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貝兒也按著一般的習慣向她們致敬。寡婦男爵夫人在舞臺上看見過他,因此立刻就認出來了。她和費利克斯說了幾句話以后,就和貝兒握手,同時友善地、和氣地和他交談了一會兒:

“我和我的女兒都是你的崇拜者!”

這位年輕的小姐在這一瞬間是多么美麗?。∷畈欢嗍菓阎环N感謝的心情,用一雙溫柔、明亮的眼睛在望著他。

“我在我的家里看到了許多極有特色的藝術家,”寡婦男爵夫人說,“我們這些普通人需要在精神上常常換換空氣。我們誠懇地歡迎你常來!我們年輕的外交家,”她指著費利克斯,“將會先把你帶到我家里來一次。以后我希望你自己會認識路!”

她對他微笑了一下。這位年輕的小姐向他伸出手來,非常自然和誠懇,好像他們老早就認識似的。

在一個晚秋的、寒冷和雨雪紛飛的晚上,這兩位出生在富有的商人的屋子里的年輕人到來了。這種天氣適宜于坐車子,而不適宜于步行。但是這位富有的少爺和這位舞臺上的第一個歌唱家裹在大衣里,穿著套鞋,戴著風帽,卻是步行來了。

從這樣一種惡劣的天氣走進一個豪華而富有風雅情趣的屋子里來,的確是像走進一個童話的國度。在前廳里,在鋪著地毯的樓梯前面,種種不同的花卉、灌木和棕櫚雜陳,顯得極為鮮艷。一個小小的噴泉在向一個水池噴著水。水池的周圍是一圈高大的水芹。

大廳里照耀得金碧輝煌。大部分的客人已經在這里集中,很快這里就要變得擁擠了。后面的人踩著前面的人的絲綢后據和花邊,周圍是一片嘈雜而響亮的談話聲。這些談話,整個地說來,與這里的豪華氣象最不相稱。

如果貝兒是一個愛虛榮的人物——事實上他不是——他可以理解這個晚會是為他而開的,因為這家的女主人和她的容光煥發(fā)的女兒是在那樣熱烈地招待他。年輕和年老的紳士淑女們也都在對他表示恭維。

音樂奏起來了。一位年輕的作家在朗誦他精心寫出的一首詩。人們也唱起歌來了,但是人們卻考慮得很周到,沒有要求我們可敬的年輕歌唱家來使這個場合變得更完整。在這個華貴的沙龍里,女主人是分外的殷勤、活潑和誠懇。

這要算是踏進上流社會的第一步。很快我們的這位年輕朋友也成了這個狹小的家庭圈子里的少數貴賓之一。

歌唱教師搖搖頭,大笑了一聲。

“親愛的朋友,你是多么年輕啊!”他說,“你居然和這些人混在一起而感到高興!他們在一定的程度上有他們的優(yōu)點,但是他們瞧不起我們這些普通人呀。他們把藝術家和當代的名人邀請到他們圈子里去,有的是為了虛榮,為了消遣,有的是為了要表示他們有文化。這些人在他們的沙龍里,也無非像花朵在花瓶里一樣。他們在一個時期內被當做裝飾品,然后就被扔掉。”

“多么冷酷和不公平?。?rdquo;貝兒說,“您不了解這些人,而且您也不愿意去了解他們!”

“你錯了!”歌唱教師回答說。“我和他們在一起不會感到舒服的!你也不會的!這一點他們都記得,也都知道。他們拍著你和望著你,正如他們拍著一匹比賽的馬兒一樣,其目的是希望它能贏得賭注。你不是屬于他們那一伙人的。當你不再是在風頭上的時候,他們就會拋棄你的。你還不懂得嗎?你還不夠自豪。你只是愛虛榮,你和這些上層人物混在一起就正說明了這一點!”

“假如您認識那位寡婦男爵夫人和我在那里的幾位新朋友,”貝兒說,“您決不會講這樣的話和作出這樣的判斷來的!”

“我不愿意去認識他們!”歌唱教師說。

“你什么時候宣布訂婚呢?”費利克斯有一天問。“對象是媽媽呢,還是女兒?”于是他就大笑起來。“不要把女兒拿走吧,因為你這樣做,所有的年輕貴族就會來反對你,連我都會成為你的敵人——最兇惡的敵人!”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貝兒問。

“你是她們最喜歡的人!你可以隨時進出她們的大門。媽媽可以使你得到錢,變成一個望族呀!”

“請你不要和我開玩笑吧!”貝兒說。“你所講的話沒有絲毫趣味。”

“這不是趣味問題!”費利克斯說。“這是一種非常嚴肅的事情!因為你決不應該讓她老人家坐著長吁短嘆,變成一個雙重寡婦呀!”

“我們不要把話題扯到男爵夫人身上去吧,”貝兒說,“請你只開我的玩笑吧——只是開我的玩笑。我可以回答你!”

“誰也不會相信,在你這方面你是單從愛情出發(fā)的!”費利克斯繼續(xù)說。“她已經超出美的范圍之外了!的確,人們不是??柯斆魃畹模?rdquo;

“我相信你有足夠的文化和知識,”貝兒說,“而不致于這樣無理地來談論一個女性。你應該尊敬她。你常到她家里去。我不能再聽這類的話語!”

“你打算怎么辦呢?”費利克斯問。“你打算決斗嗎?”

“我知道你曾經學過這一手,我沒有學過,但是我會學會的!”于是他就離開了費利克斯。

過了一兩天以后,這兩位在同一個房子里出生的孩子——一個出生在第一樓,另一個出生在頂樓上——又碰到一起了。費利克斯和貝兒講話的態(tài)度好像在他們之間沒有發(fā)生過裂痕似的。后者回答得非常客氣,但是非常直截了當。

“這是怎么一回事情?”費利克斯說。“我們兩人最近很有點兒別扭。但是一個人有時得開點玩笑呀,這并不能算做輕??!我不愿意別人對我懷恨,讓我們言歸于好、忘記一切吧!”

“你能夠原諒你自己的態(tài)度嗎?你把我們都應該尊敬的一位夫人說成那個樣子!”

“我是說的老實話呀!”費利克斯說。“在上流社會中,人們可以談些尖刻的話,但是用意并非就是那么壞!這正如詩人們所說的,是加在‘每天所吃的枯燥乏味的魚’上的一撮鹽。我們大家都有點惡毒。親愛的朋友,你也可以撒下一點鹽,撒下天真的一丁點兒鹽,刺激刺激一下呀!”

不久,人們又看見他們肩并肩地在一起走了。費利克斯知道,過去不只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在他身旁走過而不會瞧他一眼;但是她們現在可就要注意他了,因為他是在和“舞臺的偶像”在一起。舞臺的燈光永遠在舞臺的主角和戀人身上撒下一道美麗的光環(huán)。哪怕他是大白天在街上走路,這道光環(huán)仍然罩在他的身上,雖然它慣常是熄滅了的。舞臺上的藝術家大多數是像天鵝一樣,人們看他們最好是當他們在演出的時候,而不是當他們在人行道上或散步場上走過的時候。當然例外的情形也有,而我們的年輕朋友就是這樣。他下了舞臺后的風度,決不會攪亂人們在當他表演喬治·布朗、哈姆雷特和羅恩格林時對他已形成的概念。不少年輕的心把這種詩和音樂的形象融成一氣,和藝術家本人統一起來,甚至還把他理想化起來。他知道,他的情形就是如此,而且他還從這種情形獲得某種快感!他對他的藝術和他所擁有的才華感到幸福。但是年輕幸福的臉上有時也會籠罩上一層陰影。于是鋼琴上的曲子便引出這樣一支歌:

一切東西都會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會像風兒一樣奔馳,

再也沒有一個回來的時候!

“多么凄楚??!”那位寡婦男爵夫人說,“你是十二分的幸運!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像你這樣幸運!”

“智者梭倫①曾經說過,一個人在沒有進入墳墓以前不應該說他幸運!”他回答說,他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假如我還沒有愉快和感謝的心情,那將是一種錯誤,一種罪過。我不是這樣。我感謝上天委托給我的東西,但是我對它的評價卻與別人不同。凡是能沖上去、能散發(fā)出來的焰火,都是美麗的!舞臺藝術家的工作也同樣是曇花一現的。永恒不滅的明星,與忽然出現的流星比起來,總會被人忘記。但當一顆流星消逝了的時候,除了一項舊的記載以外,它不會留下任何長久的痕跡。新的一代不會知道、也無從想象那些曾經在舞臺上迷住他們曾祖父母的人。青年人可能轟轟烈烈地稱贊黃銅的光澤,正如老年人曾經一度稱贊過真金的光彩一樣。詩人、雕刻家、畫家和作曲家所處的地位,要比舞臺藝術家有利得多,雖然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遭受到困苦和得不到應有的承認,而那些能夠及時表演出他們的藝術的人卻過著豪華和由偶像崇拜而產生的驕傲的生活。讓人們崇拜那色彩鮮明的云塊而忘記太陽吧。但是云塊會消逝,而太陽會永遠照著,給新的世世代代帶來光明。”

他在鋼琴面前坐下來,即席創(chuàng)作了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富于思想和力量的曲子。

“美極了!”寡婦男爵夫人打斷他說。“我似乎聽到了整個一生的故事!你把你心里的高歌用音樂唱出來了!”

“我在想《一千零一夜》,”那位年輕的小姐說,“在想那盞幸運的神燈,在想阿拉?。?rdquo;她用她那天真、淚水汪汪的眼睛向前面凝望。

“阿拉??!”他重復這個詞。

這天晚上是他的生活的轉折點。無疑地,這是新的一頁的開始。

在這一年流水般的歲月里,他遭遇到了一些什么呢?他的臉上已經失去了那新鮮的光彩,雖然他的眼睛比從前明亮得多。他常常有許多夜晚不睡,但并不是因為他在狂歡、戲鬧和牛飲——像許多有名的藝術家一樣。他不大講話,但是比以前更快樂。

“你在沉思默想些什么東西呢?”他的朋友歌唱教師說,“你近來有許多事情都不告訴我!”

“我在想我是多么幸運!”他回答說。“我在想那個窮苦的孩子!我在想阿拉?。?rdquo;

①梭倫(Solon,約公元前638~約公元前559),古雅典政治家和詩人。傳為古希臘“七賢”之一。

十七

如果按照一個窮人的兒子所能期望得到的東西來衡量,貝兒現在所過的生活要算是很幸福和愉快的了。他的手頭是這樣寬裕,正如費利克斯曾經說過的一樣,可以大大地招待他的朋友一番。他在想這件事情,他在想他最早的兩個朋友——媽媽和祖母。他要為她們和自己舉行一次招待會。

這是一個美麗的春天日子。他請這兩位老人坐上馬車到城外去郊游一番,同時也去看看歌唱教師新近買的一座小村屋。當他們正坐上車子的時候,有一位衣著寒磣的、約摸有三十來歲的女人走了過來。她手里拿著一封由霍夫太太簽名的介紹信。

“你不認識我嗎?”女人說。“我就是那個大家稱為‘小髦發(fā)頭’的人!髦發(fā)現在沒有了。它曾經是那么多,現在全都沒有了;但是好人仍然還在!我們兩人曾同時演出過一個芭蕾舞劇。你的境遇要比我的好得多。你現在成了一個偉大的人。我已經離了兩個丈夫,并且現在也不做舞臺工作了!”

介紹信請求他送她一架縫紉機。

“我們兩人同時演出了哪一個芭蕾舞劇呢?”貝兒問。

“《巴杜亞的暴君》,”她回答說。“我們在那里面演兩個小小的侍從:我們穿著藍天鵝絨的衣服,戴著無邊帽。你記得那個小小的瑪莉·克納路普嗎?在那個行列中,我正走在你的后面!”

“而且還踢著我的小腿呢!”貝兒笑著說。

“真的嗎?”她問。“那么我的步子是邁得太大一點了。不過你走到我的前面很遠!比起用腿來,你更善于運用你的腦袋!”于是她掉過她那憂郁的面孔,嬌媚地望了他一眼。她相信,她的這句恭維話說得很有風趣。貝兒是很慷慨的:他答應送她一架縫紉機。那些把他趕出芭蕾舞的道路、使他能做出更幸運的事業(yè)的人之中,小小的瑪莉的確算得是一個很得力的人。

他很快就來到了商人的屋子前面。他爬上媽媽和祖母所住的頂樓。她們已經穿上了她們所有的最好的衣服。碰巧霍夫太太在拜訪她們,因此她也被請去郊游了。她的心里曾經斗爭了一下,最后寫了一個便條送給霍夫先生,說她接受了邀請。

“貝兒凈得到一些最好的恭維!”她說。

“我們這次出行也很排場!”媽媽說,“而且是坐這樣一輛漂亮和舒服的車子!”祖母說。

離城不遠,在御花園的近旁,有一座舒適的小房子。它的四周長滿了葡萄和玫瑰,榛子和果樹。車子就在這兒停下來,因為這就是那個村屋。一位老太婆來接待他們。她跟媽媽和祖母很熟,因為她常常幫助她們,給她們一些衣服洗和燙。

他們看了看花園,也看了看屋子。這里有一件特別有趣的東西;一間種滿了美麗的花兒的玻璃房。它是和起坐間連在一起的。一扇活動門可以一直推進墻里面去。“這倒很像一個側面布景!”霍夫太太說。“人們只須用手一推,它就不見了,而且坐在這兒就好像是坐在雀籠子里一樣,四周全是繁縷草①。這叫做冬天的花園!”

睡房也有它獨特可愛的風格。窗子上掛著又長又厚的窗簾,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此外還有兩把非常舒服的靠椅,媽媽和祖母覺得非坐一下不可。

“坐在這上面,一個人就要變得懶起來了!”媽媽說。

“一個人會失去體重!”霍夫太太說。“的確,你們兩個弄音樂的人,在舞臺上忙碌了一陣以后,可以在這里舒舒服服地休息。我也懂得這種滋味!我想,在夢里,我的腿仍然在跳得很高,而霍夫的腿卻在我的身旁同樣地跳得很高。這不是很好玩么:‘兩個人,一條心!’”

“這里的空氣很新鮮。比起頂樓上的那兩個小房間來,這兒要寬大得多!”貝兒睜著一對發(fā)亮的眼睛說。

“一點也不錯!”媽媽說。“不過家里也不算壞呀!我的甜蜜的孩子,你就是在那兒生的,你的爸爸和我在那兒住過!”

“這兒要好得多!”祖母說。“這究竟是一整幢房子呀。我高興,你和那位難得的紳士——歌唱教師——有這樣一個安靜的家。”

“祖母,我也為你高興呀!親愛的好媽媽,我也為你高興呀!你們兩人將永遠住在這兒。你們不須再像在城里一樣,老是爬很高的樓梯,而且住的地方是那樣擠,那樣窄!我將請一個人來幫你們忙,而且要使你們像在城里一樣,經常能看見我。你們滿意不?你們高興不?”

“這個孩子站在這里,說的一大篇什么話呀!”媽媽說。

“媽媽,這幢房子,這個花園,這里的一切,全都是你的呀!祖母,這也全都是你的呀!我所努力要做到的事情,就是希望你們能得到這件東西。我的朋友——歌唱教師——曾熱心地幫助我來把這件東西準備好。”

“孩子,我不懂你這話的意思!”媽媽叫出聲來。“你要送給我們一座公館嗎?是的,親愛的孩子,要你的能力做得到,你是愿意這樣辦的!”

“我不是開玩笑呀!”他說,“這幢房子是屬于你和祖母的呀!”于是他便吻了她們兩人一下。她們立刻就落下眼淚來?;舴蛱难蹨I落得也不比她們少。

“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貝兒大聲說,同時把她們三個人擁抱了一番。

現在她們得把這兒所有的東西重新看一次,因為這都是屬于她們的。她們現在有了那個漂亮的小玻璃房;她們可以把屋頂上的五六盆花搬到這兒來。她們不再只有一個食櫥,而有一個寬大的食物儲藏室。甚至廚房都是一個溫暖而完整的小房間??緺t和灶連在一起,而且還有一個煙囪;媽媽說,這簡直像一個又大又光的熨斗。

“現在你們像我一樣,也有一個爐邊的角落,”霍夫太太說。“這兒簡直是太理想了!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所能希望得到的東西,你們都得到了!你,我的馳名的朋友,也是一樣!”

“并不是一切都有了!”貝兒說。

“那個嬌小的妻子自然會來的!”霍夫太太說。“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她是誰,我已經心里有數了!但是我決不會宣揚出來的!你這個了不起的人啊!你看,這一切不是象一出芭蕾舞嗎?”她大笑起來,眼睛里流出了眼淚。,媽媽和祖母也是一樣。

①原文是Fuglegraes,由Fugle(鳥)和Graes(草)兩字合成的,故直譯就是“鳥兒吃的草”。

十八

寫出一部歌劇的樂譜和內容,同時自己又在舞臺上把它演唱出來——這是一件再偉大和幸福不過的工作。我們的年輕朋友有一種與瓦格納相同的才能:他自己能夠創(chuàng)作出戲劇詩來。但是他能不能像瓦格納一樣,有充分的音樂氣質來創(chuàng)造出有重要意義的音樂作品呢?

勇氣和失望在他的心里輪番交替著。他無法摒除他的這個“固定思想”。多少年來,它像一個幻象似地不時顯現出來?,F在它成了一件可能的事情——成了他的生命的目標。鋼琴上發(fā)出的許多自由幻想,正如從“可能國度”的海岸上飛來的候鳥一樣,一概都被歡迎。那些旋律,那些具有特征的春天之歌,預示著一個尚未發(fā)現的音樂的國度。寡婦男爵夫人在這些東西中看到了某種預兆,正如哥倫布在沒有看到地平線上的陸地以前,從海浪漂來的綠枝中就已經有了某種預感一樣。

陸地是存在的!幸運的孩子將會到達彼岸。每個吐露出的字都是一顆思想的種子。她——那個年輕、美麗、天真的女子——已經吐露出這個字:阿拉丁。

我們的年輕朋友就是一個像阿拉丁那樣幸運的孩子!阿拉丁活在他的心里。他懷著同情和愉快的心情,把這首美麗的東方的詩重復讀了不知多少次。不久他就取得了戲劇的形式,一幕接著一幕地發(fā)展成為字句和音樂。它越發(fā)展,音樂的思想就越變得豐富。當這部詩作,快要完成的時候,它就像是第一次鑿開了的音樂的水源:一股新鮮、豐富的泉水從它里面流出來。于是他又重新改造他的作品。幾個月以后,一部新的歌劇,以更有力的形式出現了:《阿拉丁》。

誰也不知道這部作品;誰也沒有聽到過它的一個小節(jié)——甚至最同情他的那位朋友歌唱教師都沒有聽過。在劇院里——這位年輕的歌唱家每天晚上用他的歌聲和卓越的表演迷住觀眾——誰也不曾想到,這位把整個生命和精神投入他所扮演的角色中去的年輕人,還在過一種更緊張的生活。是的,一連有好幾個鐘頭,他在聚精會神地完成一件巨大的音樂作品——從他自己的靈魂里流出來的作品。

歌唱教師從來沒有聽到過歌劇《阿拉丁》的一個節(jié)拍。當它躺在他的桌子上,準備讓他通讀的時候,它已經是一部充滿了音符和歌詞的完整作品了。它會得到怎樣的評語呢?當然是一個嚴厲和公正的判詞。這位年輕的作曲家一會兒懷著最好的希望,一會兒又覺得這整個的事兒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夢想。

兩天過去了。關于這件重要的事情他們連一個字也沒有提。最后,歌唱教師手里拿著他已經看過的樂譜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臉上有一種特殊的表情,但這并不足以說明他的心事。

“我的確沒有料到這樣的東西!”他說。“我不相信這會是你寫的。是的,我還作不出一個明確的判斷,因此我還不敢發(fā)表意見。在樂器組合方面,偶爾也有些錯誤——不過這種錯誤是很容易糾正過來的。有許多個別的地方是非常大膽和創(chuàng)新的,人們必須在恰當的條件下來聽才對!正如在瓦格納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卡爾·瑪利亞·韋伯的影響一樣,在你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海頓的痕跡。你的新的創(chuàng)造,對我說來還有一定的距離;但你本人則和我是如此接近,要叫我下一個正確的判斷是很難的。我最好是不下判斷。讓我來擁抱你吧!”他大聲說,滿面都是愉快的笑容。“你是怎樣寫出這樣的作品來的?”他緊緊地用雙臂抱著他。“幸福的人啊!”

通過報紙和“閑聊”,全城馬上就傳播著一些關于這部新歌劇和這位舞臺上馳名的年輕歌唱家的傳說。

“他不過是一個寒磣的裁縫,把案板上剩下的一些碎料拼湊成一件孩子的衣服罷了!”有些人說。

“這是由他自編、自寫、自唱的!”另外有些人說。“他是連上三層樓高的天才!而他的出身更高——他是在頂樓上生的!”

“這里面有一段雙簧:他和歌唱教師!”人們說。“他們現在要敲起一唱一和和彼此吹捧的號鼓了。”

歌劇現在正在被大家研讀著。凡是表演其中角色的人都不發(fā)表意見。“我們不能讓人們說,判斷是從劇院發(fā)出來的!”他們說。他們的面孔都非常嚴肅,沒有表示出任何期望。

“這個作品里的喇叭聲太多!”一位自己也作曲的年輕喇叭手說。“希望他自己不要讓喇叭頂進他的腰里去!”

“它顯示出天才;它寫得很漂亮,具有美好的旋律和性格!”也有人這樣說。

“明天在這個時候,絞架就搭起來了,”貝兒說。“判詞也許是已經決定了!”

“有的人說這是一部杰作!”歌唱教師說。“另外有些人說,這是一部東拼西湊的東西!”

“真理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真理!”歌唱教師說,“是的,請告訴我吧!請看上面的那顆星吧!請明確地把它的位置告訴我吧!請閉起你的一只眼睛!你能看見它嗎?現在請你只用另一只眼睛再去看它!星已經改變了位置,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同一個人的不同的眼睛對事物的看法有這樣大的差別,許多人的看法會沒有差別嗎?”

“不管結果是怎樣,”我們的年輕朋友說,“我必須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我必須認識什么我的完成,什么我的放棄。”

夜降臨了,決定之夜降臨了。

一個知名的藝術家將會達到更高的地位,或者在這次巨大而徒勞的努力中受到屈辱:成功或者失??!這是全城的一個事件。人們在街上通夜站在票房門口,為的是想得到一個座位。劇院是擠得滿滿的。女士們帶來大把的花束。她們將會又把這些花束帶回家去呢,還是拋向勝利者的腳下?

寡婦男爵夫人和她美麗的年輕女兒坐在樂隊上方的包廂里。觀眾中有一種不安,有一種低語,有一種騷動。但是當樂隊指揮就了位,序曲開始奏起來的時候,這一切就都停止了。

誰不記得亨塞爾的音樂“Sil'oiseauj'etais”①呢?它奏出來真像歡樂的鳥鳴?,F在這里也有類似的情景:歡樂的、玩耍著的孩子,愉快的、混雜不清的孩子的聲音;杜鵑和他們唱和;畫眉在對鳴。這是天真無邪的孩子們的玩耍和歡樂——阿拉丁的心情。接著大雷雨襲來了,這時努勒丁就使出他的威力:一道致命的閃電打下來,把一座山劈成兩半。于是一片溫柔、誘惑人的聲音飄出來了——這是從魔窟里發(fā)出的一個聲音:化石般的洞口里亮著一盞明燈,上空響著厲害的精靈的拍翅聲。這時彎管樂號奏出一首圣詩;它是那么溫存、柔和,好像是從一個孩子嘴里唱出的一樣。起初是一管單號在奏;接著又有另外一管,最后就有許多管一起奏起來了。它們在同一的調子中融成一片,然后漸漸地擴展到豐滿而有力的程度,好像是最后審判日的號角一樣。神燈已經在阿拉丁的手里了!一股壯麗的旋律的狂瀾涌現了出來。只有精靈的首領和音樂的巨匠才能夠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在瘋狂的掌聲中,幕慢慢地開啟了。在樂隊指揮的指揮棒下,這掌聲就像是號角齊鳴的進行曲。一個早熟的、漂亮的男孩子在演唱。他長得那么高大,但又是那么天真。他就是阿拉丁,在一些別的孩子中跳躍。祖母一定馬上就會說:“這就是貝兒。這簡直跟他在家里、在頂樓上、在爐子和衣柜之間的跳躍沒有絲毫分別??此男那?他連一歲也沒有長大!”

在他走下石洞去取那盞神燈之前,努勒丁命令他祈禱。他是用多大的信心和熱忱念出那段祈禱文啊!他的歌聲把所有的觀眾都迷住了。這是因為他心中具有純潔和虔誠的旋律,才能唱出這樣的歌呢,還是因為他具有白璧無瑕的天真?歡呼聲簡直沒有休止。

把這支歌重唱一次可以說是一種褻瀆的行為。大家要求再聽這支歌,可是沒有得到反應。幕落下來了。第一幕結束。

所有的批評家都變得目瞪口呆。大家都懷著一種愉悅的心情,靜待進一步的欣賞和享受。

樂池里飄出了幾行音樂,于是幕啟了。音樂的旋律,像格魯克的《阿爾米德》②和莫扎特的《魔笛》一樣,把每一個人都深深地吸引住了。阿拉丁站在那個奇異的花園里的場面展開了。一種柔和、低微的音樂從花朵和石頭里飄出來,從泉水和深深的峽谷里飄出來。種種不同的旋律融匯在一起,形成一個偉大的和聲。在合唱中,人們可以聽到精靈的飛行。這聲音一忽兒遠,一會兒近,慢慢擴展到極高的限度,而又忽然消逝。阿拉丁的獨白之歌,被這些和諧的調子襯托著,慢慢地升上來。它就是人們所謂的偉大的抒情詩,但它跟人物和場面是配合得那么好,它成了整個歌劇不可缺少的部分。這種洪亮、引起共鳴的歌聲,這種從心里發(fā)出的、熱情的音樂,使得大家鴉雀無聲,陷入狂熱的境地。當他在眾精靈的歌聲中伸出手取得了那盞幸運的神燈的時候,這種熱忱高漲到了不可再高的地步。

花朵像雨點似地從各方面拋來。他的面前展開了一塊由鮮花鋪成的地毯。

對于這位年輕的藝術家說來,這是他生命中多么偉大、多么崇高的一個時刻??!他覺得,比這還偉大的一個時刻永遠不會再來。一個由月桂花所編成的花環(huán)碰著他的前胸,然后又滾下來,落在他的腳下。他已經看見了這是從誰的手里拋出來的。他看到坐在離舞臺最近的一個包廂里的那個年輕女子——那個年輕的女男爵。她慢慢地站起來,像一位代表“美”的精靈,在為他的勝利而歡呼。

一把火透過了他的全身;他的心在膨脹——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他彎下腰來,撿起這個花環(huán),把它按在自己的心上。就在這同時,他向后倒下去了?;柽^去了嗎?死了嗎?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幕落下來了。

“死了!”這是一個回音。在勝利的快樂中死了,像索??死账乖趭W林匹亞競技的時候一樣,像多瓦爾生在劇院里昕貝多芬的交響樂的時候一樣。他心里的一根動脈管爆炸了;像閃電似地,他在這兒的日子結束了——在人間的歡樂中,在完成了他對人間的任務以后,沒有絲毫苦痛地結束了。他比成千上萬的人都要幸運!

①亨塞爾(AdolfvonHenselt,1814-1889)是德國鋼琴家和作曲家。“Sil'oiseauj'etais”(《假如我是一只鳥》)是他的一支名曲。

②格魯克(ChristophWillibaldvonGluck,1714-1787),德國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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